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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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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珏目光一凜,長嘯一聲,不避反進,竟向這一蓬飛箭迎了過去。 要知他自身避開,固然容易,但這些漢子卻不免要傷在箭下,此刻他飛掠迎上,自身卻是危險已極,但是快如閃電,眼見已有十數枝弩箭,即將射在他的身上。 「冷谷雙木」不假思索,立刻隨之撲上,那些漢子有的翻滾倒地,有的竟想以自身為裴珏擋住弩箭。 裴珏嘯聲未絕,隨手撤下長衫,只聽兩股銳風,呼嘯而起,竟將這蓬弩箭,掃落大半,餘下的勢道亦受影響,輕易地便被避開。 這變化發生,事前毫無徵兆,發生後霎眼便過,直到此刻滿街之人方自發出一陣驚呼之聲。 「七巧追魂」面上亦不禁閃過一絲感動的神色,只見對方屋簷之上,伏著數十條漢子,其中兩人穿著一身碧綠的衣衫,其餘的卻是滿身黃衣,手中猶自拿著長弓大箭,但不知怎地,竟沒有人將第二箭射將出來,只是呆呆地望著裴珏,滿面俱是感動之色。 裴珏此刻形狀卻極是狼狽,他不但長衫已被自己撕破,用做揮退暗器,長衫內的緊身衣衫,亦被他情急之下撕破。他掌中的兩片衣衫,不住隨風飄舞,他面上的神色,猶自驚悸未定,但在人們眼中看來,世上卻再無一人有他這般莊嚴高貴。 那飛虹厲叱一聲,方待飛掠上屋,那知那屋簷上的漢子,卻已一起躍了下來,「撲」地跪到地上。 裴珏長嘆一聲,道:「你們這是為了什麼?即使與我有仇,又何苦傷及他人!」 那飛虹一步趕上,沉聲道:「這些都是『金雞幫』眾人,身穿碧衫的兩人,便是向一啼手下的大將,『雞目』方家兄弟!」 裴珏恍然點了點頭,長嘆道:「你們原來是為了替幫主復仇,我不怪你,今日你們雖然功敗垂成,但——唉,你們快去吧,以後總會有復仇的機會。」 金雞幫卻無一人抬起頭來,滿面惶恐後悔之容,有的人甚至目中已是熱淚盈眶,伏在地上,不住地叩首請罪。 「雞目」方氏兄弟中的方一奇伏首道:「小的們不知裴大先生竟然如此仁義慷慨,是以才做出這等事情!此刻但憑盟主你責罰,小的們沒有半句怨言。」 「雞目」方一偶亦自伏首道:「盟主如此仁義,小的們以後怎敢再有反叛之心?今日受這責罰,縱然盟主不願,小的們也要跟在盟主身後,為盟主效勞。」 裴珏長嘆一聲,道:「既然如此,各位就請快些起來,雪地嚴寒,各位休要凍壞了身體。」 嚴風涼冽,吹得他撕裂了的衣衫中絲褸棉絮,有如雪花般四散飛落,一條大漢悄悄解開自己的長衫,雙手捧在裴珏身前。 這些人但卻一言不發,因為他們心中的感激已非言語所能表達,此刻莫說要他們解下長衫,但是教他們拋頭顱,灑熱血,也無一人會猶豫一下。 裴珏呆呆地望著這些熱血飛揚的漢子,以及那些猶自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金雞幫眾,吶吶道:「各——各——位——」 但是他只覺喉頭哽咽,亦自說不出話來,滿街之人眼望著這一幕感人的情景,各各心中,俱是感嘆不已,只有「七巧追魂」卻悄悄垂下頭去,卻不知他是在感嘆唏噓,抑或是在自疚慚愧! ▼第五十二章 夜寒情熱 雪勢停停歇歇,地上的積雪,卻更厚了。 城郊的積雪,更厚於城內,大地一片銀白,黃昏後,這一片銀白的世界,便轉變成一種淺灰的顏色,到了深夜,只見天地間俱是一片灰黯,也分不出那裡是原野,那裡是樹木,那裡是屋宇。 四野寂無人跡,一間小小的土地祠前,卻卓立著一個十四五歲,身材纖弱,衣衫單薄的女孩,在這淒清的寒夜裡,更顯得伶仃孤苦。 祠堂內有一盞小小的長明之燈,昏黃的燈火,映著她伶仃的身影,但雪地上的影子,卻又怎能解除她的饑寒與寂寞! 只有她那一雙靈活的大眼睛,竟有如秋夜穹蒼中的明星一般爍耀著,她明亮的目光中,顯露出的是焦急與等待。 她在等待著什麼? 她瞬也不瞬地望著對方的一棟屋宇,她眼看著這棟屋宇中雜亂的人聲,漸漸靜寂,明亮的燈火,漸漸稀落—— 一陣寒風吹來,她機伶伶打了個寒戰,像是終於忍不住了,輕輕咬了咬牙,回身躬了一躬,細語道:「土地公公,謝謝你。」 然後她謹慎而小心地向那棟屋宇奔了過去。 她身形並不輕靈,更不迅快,顯見她並沒有練過什麼武功,但是她明亮而善良的目光中,卻有一種堅韌之色。 她奔到牆邊,望了望高約一丈三四的牆壁,奮身一躍,雙手方自搭在牆頭,卻又滑了下來。 但是她絕不灰心,立刻再次一躍,滑下去又一躍—— 終於,她手足並用地爬了上去,她輕輕噓了一口氣,明亮的目光,四下一轉,只見滿院深沉,夜靜如水。 她不禁嘆了口氣,自語著道:「大哥哥,你在那裡?」 *** 積雪的夜院中,經過一天興奮後的裴珏,正毫無疲倦之意地孤立在一株枯萎了的白楊樹下。 蒼穹,是灰黯的,沒有星光,更沒有月色,他凝注著四下的皚皚白雪,心中思潮,就正如原野上的狂風一樣,狂嘯來去,不能自已。 在這同樣的寒夜中,他曾孤立在「飛龍鏢局」中的枯木下,痛恨著自己的愚蠢,痛恨著自己為什麼永遠學不會武功,學不會一切—— 那時,他會痛苦地暗自流著眼淚感懷,看自己孤苦的身世,不幸的遭遇,望著另一重院落,羨慕著那一重院落中的幸福,也憶念著那一重院落中檀文琪婷婷的身影,靈活的眼波。 那時,他身後常常會有一隻溫暖的小手,突然伸出來為他輕拭淚珠,於是他就會安慰地被這隻小手拉回屋裡。 但是,這雙小手現在在那裡?是不是還在「飛龍鏢局」中忍受著痛苦,輕蔑與寂寞? 他痛苦地長嘆一聲,發誓要以自己的手,來擦拭這雙少年人的淚珠,從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中流下的淚珠。 突地,他又想起今日在人叢中的那一雙明亮的眼睛,但是他立刻嘆息一聲,喃喃自語著道:「不會是她,若是她怎會避開我?」 也是在這同樣的寒夜裡,他曾屈辱地臥在那陌生的屋簷下,帶著一天卑賤工作後的勞苦疲倦,默默地忍受寒冷、饑餓、痛苦、失望—— 以及他最最不能忍受的、那刻骨銘心的相思。 那刻骨銘心的相思,此刻還留在他心底,但是卻又加深了幾分痛苦,因為他相思的對象,與他之間實在隔離著一重無法攀越的門戶,他只能恨造化的捉弄,為什麼叫他愛上一個自己不能愛的女子。 他思潮突然又回到許久許久以前,那也是一個和今夜相同的寒夜,他被一陣噩夢驚醒後,便再也無法入睡。 然後,他便聽到他的父親與叔父的惡耗,當時的悲哀與痛苦,此刻似乎又一起回到他心底。 所有的一切,離此刻雖然都已遙遠,但卻又似俱在眼前,世上各地的寒夜雖然俱都相同,積雪的顏色也都一樣,但是—— 世事的變幻卻是多麼離奇,多麼巨大呢? 那孤苦、懦弱,受盡欺凌,受盡白眼的少年,真的就是今日的自己麼?他不能相信,不敢相信,卻又怎能不相信呢? 幸福與光榮,就像是一道閃電一樣,突然點亮了,是來得太快了麼?但卻有人替他惋惜來得太慢了哩! 他只覺面上一片寒涼,原來不知在何時他已流下了滿面淚珠。 他看不到昏冥的夜院中,正有一條伶仃的人影,緩緩向他走了過來,停下,行走,又停下—— 終於走到他身側。 他驀然警覺,霍然回首,一隻纖柔的小手,正顫抖著舉在他面前,就像往昔時,寒夜中,那永難忘懷的情景一樣。 這突然而來的驚喜,使得他像呆子一樣地楞住了。 纖柔的小手,顫抖得更加劇烈。 明亮的眼睛,珍珠般流下一連串歡喜而又悲傷、悲傷而又歡樂的淚珠,一連串流在雪地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裴珏大喝一聲:「珍珍,你——」 「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 也不知她喚了多少聲「大哥哥」,只知她終於撲在她的大哥哥身上,放聲哭了起來。 黑暗中又有兩條人影閃過,那正是與裴珏一起住在後院中的「冷谷雙木」,他兄弟兩人出神地向這邊呆望了半晌,兩人齊地輕嘆一聲,躡著腳步,回到屋裡,冷寒竹忍不住輕輕說道:「這個女孩子大約就是珏兒曾經說起過的袁瀘珍吧,想不到她……」 冷枯木道:「噓,讓他們去歡喜,去流淚,珏兒——唉,他也該被人安慰一下了,他也值得被人安慰的,是麼?」 兄弟兩人,一起沒入黑暗,只留下一絲仍然盪漾著的嘆息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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