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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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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裴珏方才頭也不回地奔出「浪莽山莊」之外,他也不管「冷谷雙木」是否來了,只管緩步垂首而行,生像是郊遊踏青,尋覓佳句的年輕士子似的,偏激古怪的「冷谷雙木」此刻竟容忍地跟隨在他身後,絲毫沒有催促之意。 繞過莊門前雜亂的車馬,他又回到了那冷僻的樹林,晨霧早已褪盡,木葉卻更蒼翠。 「五月天氣,的確是迷人的!」 他望著枝頭婉囀的鳴禽,暗中喃喃自語,心境顯得空前的平靜,既沒有頻臨生死時的驚慌,亦不是從容就義時那種慷慨的鎮定,只是平靜,出奇地平靜。此刻若有一位得道的高僧看到他晶瑩的面容,一定會很歡喜地勸他皈依佛門,因為他雖然沒有參透武功的法門,卻已參透人生的真諦,如果真的讓他此刻死去,他定會變成一個瀟灑而常帶微笑的幽靈。 「冷谷雙木」對望一眼,眼神中明顯地露出了心中的驚奇,只見裴珏緩緩轉過身來,緩緩道:「在這裡動手,兩位可算得滿意麼?」 冷枯木乾咳一聲,向冷寒竹微一示意,道:「此處大佳!」 裴珏含笑道:「那麼兩位此刻已可動手了!」 冷寒竹亦自乾咳一聲,轉首道:「好好——」目光望著冷枯木,雖未開口,但目中神色,顯然是讓冷枯木前去動手,那知冷枯木卻已沉聲道:「老二,你先去領教。」 冷寒竹呆了一呆,吶吶道:「我去麼?」 冷枯木道:「自然是你去。」 這兄弟兩人此刻竟是誰也不願去執行這在他們眼中看來,本是天經地義的復仇工作,雖然他們知道此舉是那麼輕易。 冷寒竹無可奈何地暗嘆一聲,道:「好,好,我去,我去!」 緩步走到裴珏面前,裴珏微微一笑,道:「請!」 冷寒竹目光抬處,只見這少年面上的微笑竟是那麼瀟灑而自然,就像是一個武功絕好的武林高手,在面對著一個無足輕重的對手;若非他早已知道這少年的武功,此刻他必定會十二萬分小心地凝神待敵。 但是他此刻,卻絲毫沒有與人動手的心情,訥訥道:「你怎地不先出手?」 裴珏含笑道:「在下並無與兩位動手之意,而是兩位向在下挑戰的,自然先應讓閣下先出手才是。」 冷寒竹微微頷首,似乎極為同意對方的見解,緩緩道:「那麼我就先出手了。」 乾咳一聲,向前跨出一步,舉手一掌,向裴珏拍去。 這一掌拍出既無絲毫真力,亦無時間部位,簡直像是個無精打采的母親,要動手去打他並不想打的子女。 裴珏愕了一愕,輕輕舉手格去,冷寒竹立刻收回手掌,放下手掌,又抬起手掌,無精打采的又是一拳擊去。 裴珏後退一步,竟然連招架都不招架了。 冷寒竹大聲道:「你怎地不還手?」 裴珏道:「我這不是還手?」 隨著話聲,他也擊出一拳,冷寒竹手掌一反,只要輕輕一搭,便可搭住裴珏的脈門。 但是他卻僅僅大喝一聲,一言不發地回頭就走,走到冷枯木面前,木立半晌,大聲道:「你若要報無端受侮之仇,你自己去動手好了!我——我疲倦得很——氣力不濟了。」 冷枯木冷峭的目光中,似乎閃過一絲笑意,頷首道:「好,好,我去,我去!」 *** 大哥走到裴珏面前,緩緩捲著自己的衣袖,也絲毫沒有出手之意,裴珏眼睜睜地望著這兄弟兩人,心頭不禁泛起一陣溫暖,他再也想不到竟會在這兩個冷酷的怪人身上,發現人類的溫情! 冷枯木捲了半天袖子,似乎捲袖子這件工作,遠比做什麼事都困難些,冷寒竹目光中已閃過一絲笑意,口中冷冷道:「不捲袖子,也一樣可以動手的。」 冷枯木回頭瞪了他一眼,終於舉起手掌,一掌拍去,裴珏呆呆地望著這隻手掌拍來—— 那知掌到中途,冷枯木突地縮回掌去,喃喃道:「不行,不行,我兄弟寧願將『浪莽山莊』中的人全都殺死,也不願碰你這種不會武功的人一下,老二你說是麼?」 冷寒竹趕上前來,頷首道:「不錯,不錯!」 冷枯木愕了半晌,突地又大聲道:「但『冷谷雙木』一世稱雄,也不能無端被人欺侮,師傅找不到找徒弟,正是天經地義之事,老二,你說是麼?」 冷寒竹不住頷首道:「不錯,不錯——那麼怎麼辦呢?」 冷枯木又自呆呆地愕了出神,轉向裴珏大聲道:「你雖然不會武功,但別的事你總會的吧?」 裴珏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冷枯木道:「那麼你隨意說出一件你可以比試的東西來,無論是琴棋書畫,文武兩道,什麼都可以。」 這兄弟兩人此刻實已沒有傷害裴珏之心,是以便提出這種方法來。其實這兄弟兩人生性冷僻,除了武功之外,別的事也會得不多。 但裴珏俯首沉思了半晌,卻發覺自己除了不會武功之外,別的技能亦是一竅不能通,他幼遭孤伶,托庇在「飛龍鏢局」之中,終日與武夫為伍,自然不會學到琴、棋、書、畫,這些文雅之事,只不過念過三兩本啟蒙的書籍而已,終日除了做些粗笨的工作,便是坐在石階上,望著碧空凝思。 到後來離開「飛龍鏢局」後,更是顛簸困苦,流離失所,那裡有時間去學習任何知識,那裡有人教他? 他呆呆地凝思了許久,突地想得悲從中來,不能自已。他痛恨自己的無知,直恨得心頭陣陣發痛。 無知,無知——這的確是件可怕的事!也難怪這少年痛恨自己,但是他卻不知道,他雖然沒有別人都有的東西與知識,但是他卻有一顆偉大而善良的心……這是大多數人都非常欠缺的,這也可補償他所有的缺點,但人們面對一顆偉大而溫暖的心之時,便很少再去留心別的。 他悲哀而痛恨地嘆息一聲,緩緩道:「不瞞兩位,在下一生之中,實在——實在——」突覺淚珠已要奪眶而出,漸漸語不成聲。 冷枯木呆了一呆,吶吶道:「你難道什麼都不會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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