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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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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吳鳴世俯首沉思半晌,已將走到門邊,方自茫然抬起頭來,說道:「我以『男孩』二字,來稱呼這位前輩,實在大大不敬,但這位前輩久佚真名,我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稱呼,就只得從權了。」 裴珏亦自一笑,方待說「無妨」,但轉念一想,此事根本與己無關,自己又有什麼資格來說「無妨」兩字,便也住口不言。 只聽吳鳴世接著又道:「蝴蝶追不到,天又入黑,這男孩雖然倔強,到底年齡太幼,心裡也不禁慌了起來,四顧一眼,才發覺自己越走越遠,此刻竟迷了路了,兩人尋了塊石頭,坐在一起發楞,那女孩膽子更小,越想越急,竟急得哭了起來。」 他微微嘆息一聲,像是對他們當時的處境,頗為同情,又道:「男孩見那女孩哭了,膽氣反倒一壯,牽著她的手站了起來,百般安慰於她,當然是一副保護人的樣子,他雖也不認識路,但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帶著她就往回走,只走了大半夜,他們又累、又餓、又怕、又悔、眼看遠處的燈火都已熄了,晚風越來越重,他們只覺全身都又冰又冷,只有彼此握住的一雙手,卻溫暖得很,這份溫暖不但給了這女孩一份安全的感覺,也給了這男孩一份勇氣。」 他歇息一下,裴珏長嘆一聲,放眼四顧,夜色沉沉,繁星點點,他眼看似乎現出一幅圖畫,一個瘦弱的男孩子,牽著一個女孩子的手,在夜色之中,踽踽而行,心裡雖然害怕,但面上卻絕不露出來。 「這是一份多麼純真的情感呀!」裴珏在心中暗自嘆息著:「但幸好他們還有兩個人,可以彼此安慰,而我呢?——」轉目而望,吳鳴世真誠的目光,正在望著他。 於是他心底也升出一份溫暖的感覺,這份溫暖的感覺,雖和那小男孩的感受不同,但卻也已足夠使他在走過這一段漫長而艱苦的人生旅途時,多加一份勇氣了。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走進角門,門前的屍首,仍然靜靜地倒臥在那裡,人世間的一切榮辱,都再也與他們無關。那麼,「死」,對人類來說,該算是幸運,抑或是不幸呢?這問題誰也不能解答,也沒有誰會去尋求解答的。 吳鳴世沉聲又道:「就憑著這份溫暖與勇氣,他們終於找到了他們的家,那時天已快亮了,那男孩緊緊握著女孩的手,快樂得高呼一聲,他自幼從未有過任何一刻的快樂能和此刻比擬,於是他暗中告訴自己:「以後永遠不要離開家了,外面雖然好玩,但卻那麼冷,家裡雖不好玩,但卻是溫暖的。」 裴珏忍不住又深長地嘆息了起來,一面在心中暗自忖道:「世上又有什麼地方能比得上『家』的溫暖呢?」一時之間,他只覺悲從中來,不能斷絕,恨不得立即跑到父母的墳前大哭一場,一面卻又不禁為這雙孩子高興,他們終於找到自己的家了。 沒有家的人,對於「家」,不總是有著一份深摯的懷念嗎? 他們並肩而行,腳步踏在園中的碎石路上,發出陣陣輕響,裴珏默然良久,卻見吳鳴世亦久久沒有說話,心中一動,轉目望去,只見吳鳴世的目光低垂,望著腳步移動,似乎心情也和自己一樣地沉重,一樣地悲哀。 他不願去打擾別人的沉思,正如也不願別人來打擾他一樣,便任憑這份沉重的沉默,像是永無止境般地延續下去。 那知吳鳴世突又長嘆一聲,抬起目光,仰望星群,緩緩接道:「就在這兩個純真的孩子第一次感覺到家的溫暖,而大步向家中跑去的時候,唉……他們卻永遠不再有家了。」 裴珏心頭一凜,脫口問道:「你說什麼?——」 吳鳴世伸手一拭眼簾,似乎是在抹著眼中的淚珠,但是他縱已流淚,卻也是不願被人看到的。 於是他極快地接著說道:「他們跑到門口,大門竟是虛掩著的,那男孩雖不注意,但女孩子總是較為細心,卻已覺察到了,於是她大叫著跑進門去,那知門內卻無應聲,只有她呼聲的餘音,在四壁飄蕩著。」 他語聲微頓,竟又重複了句:「在四壁飄蕩著。」尾聲拖得很長,長長的尾聲又是那樣低沉,低沉得像是自己心房的跳動。 裴珏機伶伶打了個寒顫,只覺一種不祥的陰影,在自己心頭倏然泛起,乾咳一聲,低低問道:「難道他們家裡的人都睡著了嗎?」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的這種問話,問得又是多麼可笑哩。 ▼第二十章 情深似海 吳鳴世長嘆一聲,側顧一眼,緩緩搖了搖頭,接著又道:「那女孩聲音越喊越大,腳步也越跑越快,片刻之間,已由前院跑至廳堂,這武林世家本是舉家居此,廳房建得甚是廣闊,廳前的台階,就有十數級之多,這男孩與女孩兩人大喊著跑到石階前,四下仍然寂無應聲,心裡都不禁發起慌來,三腳兩步地跑了上去,推開廳門,往裡一望……」 裴珏只覺心中「砰砰」跳動,雖不想打斷他的話,卻仍禁不住脫口問道:「裡面怎樣?」轉目望去,依稀見得吳鳴世面目之上,亦自滿是激動之色,雙拳緊握,目光直視,接著緩緩又道:「此刻已是清晨,晨光雖熹微,但十步之內,已可辨人面目,他們推門一望……唉!」他語聲微頓,竟又長嘆一聲,方自接道:「莫說這兩人僅是髫齡幼童,便是你我,見了那廳中的景象,只怕也要……」他說得本就極慢,再加上不時長嘆,不時停頓,裴珏只覺自己心胸之間,像是突地堵塞了一塊大石頭般地難受,心房中的「砰砰」跳動之聲,卻更加響了,目光凝注著吳鳴世,只望他快些說出來。 那知此刻吳鳴世語聲一頓之後,腳步竟也隨之停下,呆呆地楞了半晌,突地長嘆道:「那廳中的景象,不說也罷,總之……」裴珏心中一急,方待追問,但轉念忖道:「世上悲慘之事本已極多,我何苦要去多聽一些。」他心知這廳中景象必定極多悲慘殘酷,心中雖然好奇,卻仍能忍住不問。 只聽吳鳴世接道:「這男女兩位童子的一家大小數十口人,竟在他們迷途的一夜之中,全數身遭慘死,這數十口具屍身,此刻竟全部堆在這間寬闊的廳房裡,一線灰白的天光,自門外射入,只見這些屍身上,血跡仍鮮,屍骨未寒,無論男女老幼,面上俱都帶著驚恐之色,顯然是臨死之際,遭受到極大的驚恐,而死後也不能安然瞑目。」 他雖未將廳中景象詳細描述,但就只這寥寥數語,卻已使得裴珏聽來冷汗涔涔,心胸幾乎為之透不過氣來。 他握拳一擊,瞠目說道:「這是誰幹的?難道這人竟沒有半點人性?他縱然與這家人有仇,何苦將這家中的婦孺也一起如此殘酷地殺死呢?」心中悲憤交集,恨不得將殺死這些婦孺的人,抓過來狠狠痛擊數掌,又恨不得立刻跑到這一雙幼童身側,去安慰他們,眼前似乎又泛起一幅圖畫。 一雙髫齡幼童,痛哭著奔向這些屍身,奔向他們父母屍身的旁邊,大聲痛哭著,他們當然無能力將這些屍身埋葬,更無能力替他們復仇,除了痛哭之外,就什麼也不能做了。 漸漸,這幅圖在他眼前模糊起來,他細細體會著這一雙幼童當時的心情,越想越覺難受,只恨不得放聲痛哭一場。卻見吳嗚世亦自垂首默然良久,突地說道:「你的房間到了。」裴珏抬目一望,自己房中的燈光,仍然亮著,昏黃的光線,映在慘白的窗紙上,似乎倍覺淒涼。 心情哀痛的人,眼中所見,無論是什麼,都會增加他的哀痛之心,其實世上燈光本都昏黃,窗紙亦都白色,又有什麼淒涼之意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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