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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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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珏方才一觸之下,又何嘗不知道自己若想推開這兩人,簡直有如蜻蜓去撼石柱,但他生性寧折毋屈,叫他俯首認輸,卻是萬萬做不到的事,當下劍眉軒處,口中大喝一聲,疾伸雙掌,向這冷氏兄弟推去。 手掌觸處,心下不禁又為一驚,原來他此番竟然覺得這冷氏兄弟二人的身軀,不再堅如精鋼,反而軟綿綿地有如棉花一般,但卻絲毫沒有著力之處,自己雖已將全身的力氣,都貫注到雙掌上,但這股力氣用到人家身上,卻像是石沉大海,連一絲回應都沒有。抬目一望,只見這冷氏兄弟二人,面上仍然木無表情,也沒有半分顯出費力的樣子。 他一驚之下,便想縮回手掌,但就在他手掌觸到人家身軀的這一剎那,冷氏雙木的身上,突地傳出一股熱力,竟將裴珏的一雙手掌吸住。 裴珏大驚之下,右腿後曲,左腿挺直,前推的力道,改為後撤之力。 那知那股熱力,霎眼之間,便又加強數倍,裴珏但覺自己的一雙手臂,竟然有若置於洪爐,熱辣辣地燒入心裡,自己的全身氣力,竟也隨著這股逐漸加強的熱力,一分一分地在無形中消去。 熱力越強,他力氣越弱,甚至連雙腿都變得虛飄飄地,連站都無法站穩,右臂之上,更是其痛徹骨,生像是有無數根自火中取出的尖針,插在自己的身上。 須知他右臂的傷勢,本來痊癒,方才雖因驚恐和憤恨,是以忘去了臂上的疼痛,但此刻他一有感覺,便覺痛入心骨。 冷枯木森冷的目光,無動於衷地在他面上一轉,冷冷說道:「怎地即將榮任江南綠林魁首的裴大先生,連我兄弟二人站著的身形都無法推動,哼哼,我看你這總瓢把子,不當也罷。」 他語聲微頓,目光一轉,見到裴珏面目之上,滿是痛苦之色,知道自己的「兩極玄功」,已使這少年受到無比的痛苦,便又冷笑道:「我家二弟雖然脾氣較為壞些,我冷枯木卻是世上最仁慈之人,眼見閣下如此痛苦,實在於心不忍,唉……其實閣下只要發誓再不存當那總瓢把子之心,我便立刻放閣下回去,唉……這種火燒毛燎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呀。」 他一連嘆氣兩聲,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來,裴珏聽在耳裡,卻有如萬劍鑽心一般。 但他卻仍然咬緊牙根,絕不呻吟半聲,讓這倔強的少年說句求饒的話,真比殺死他還要困難十倍。 冷寒竹冷笑一下,道:「冷老大怕你熱得難受,我冷老二又何苦來做惡人,還是讓你涼快涼快吧。」話聲未了,裴珏便覺得自己雙手觸處,倏然烘鐵變為玄冰,自己的全身,也像是置身冰窖。 斗然之間,一冷一熱,冷熱之間,相去萬倍,裴珏機伶伶打了個冷戰,全身骨節交接之處,都彷彿被人插上一技冰針,直比世上任何酷刑,還要痛苦千萬倍,但他卻仍然咬牙忍受著,雖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忍受多久了。 冷汗,一滴一滴地由他的額上流了下來,接著,他全身開始不住地顫抖,牙齒也為之打起戰來,但他的目光,卻仍然毫不畏懼地瞪在這冷氏兄弟的臉上,生像是在告訴他們:「你縱然能令我身體痛苦,卻無法令我心靈痛苦。你縱然能夠將我立即殺死,可是你若要我說句求饒的話,卻是再也休想!」 那冷谷雙木亦不禁在心中暗讚一聲:「好硬的漢子。」但心中卻更存下除去此人之心,發出的內力,也更加重了。 又捱過片刻,裴珏心中方自暗道一聲:「罷了。」眼前彷彿見到死亡的臉,正當頭向他壓了下來。這時他心中不禁掠過一陣難言的悲哀,為之悄然合上眼睛,心中暗道:「文琪,瀘珍,你們不知道,我再也看不到你們了。」他悲哀地嘆息著,這倔強的少年,並不畏懼死亡,而僅是覺得自己這一生的生命,竟是如此短促而平淡,沒有一件能夠值得自己驕傲的事,他卻不知道就只這一副傲骨,已足夠令他自傲的了。 再令他難以瞑目的是,他覺得他欠了許多人的恩情,而將永遠無法報答,他眼前似乎又泛起那嘴裡鑲著三粒金牙的胖子的身影,這一枚大餅的施與,已使他永生難忘,但那些曾經迫害過他的人,他卻全然沒有記在心裡。 人們臨死之前的感覺,該是十分難以忍受的吧?尤其當他在惋惜過生命的短促,和惦念著世人的情重的時候。 他雖然熱愛生命,卻也不肯為生命屈服,反而默默接受死亡。 *** 那知…… 他身後驀地響起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一個嬌柔無比的聲音清朗地說道:「冷大叔,冷二叔,你們在跟誰聊天呀?若不是方才我躍起在林梢看到這裡有人,我還真不知道你們跑到這裡來了。」她嬌柔地嘆息一聲,又道:「這裡風景真好,又有小溪,又有竹林,那邊還有一座小橋,那時我看到人家寫的一句『小橋流水人家』我就奇怪,小橋,流水到處都有,有什麼值得吟的,那知江南的小橋流水,果真有種不可形容的美,呀!冷大叔,你們真會享福,居然跑到這裡來聊天了。」 這嬌柔的聲音又說又笑,宛如珠落玉盤,嘀嘀呱呱他說了一大套。裴珏將要昏迷的神智,聽了這聲音,卻不禁為之一清,努力地扭過頭去…… 目光動處,只見身後俏然站著一個青紗少女,青巾挽頭,春山為眉,秋水為目,春夜的晚風,吹得她纖纖腰肢,有如楊柳,一雙明媚的眼睛,望見扭過頭來的裴珏,卻像是突地吃了一驚,脫口道:「是你!」 這嬌美的身影,一映入裴珏的眼簾,裴珏宛如當胸被人一擊,腦海中一陣暈眩,幾乎連身受的痛苦都忘記了。 這一剎那間,在這目光相對的兩人眼中,天地都彷彿忘了顏色,小溪中的流水,不再東流,閃爍的星群,不再閃爍,甚至連那一輪清輝萬里的嬋娟明月,也都失去原有的光輝了。 因為,在她眼中,除了他之外,便什麼也看不到,在他眼中,除了她之外,也看不到別的。 歲月的悠長,悠長的別離,別離的痛苦,痛苦的相思,在他們目光相對的這一剎那,也都有了補償,生命,是多麼奇妙的東西呀? 那冷枯木與冷寒竹對望一眼,各各袍袖一拂,退開三步。口中說道:「文琪,你認得他?」 但是那少女卻根本沒有聽他們的話,一雙秋波,仍自瞬也不瞬地望在裴珏臉上。 裴珏但覺周身壓力一鬆,手掌軟軟地垂了下來,全身的骨節,也像是全部鬆散,幾乎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軀,要跌在地上,但是,他卻奇蹟般地支持住了。 因為這少女的一雙秋波之中,彷彿有著一種令他能夠生出無比勇氣的力量,為了這一對眼睛,他甘願忍受一切痛苦,也吃盡了一切痛苦,一年多的顛沛流離、饑餓、寒冷、欺凌、失望——他都忍受了,因為,為的是她。 她,便是時時刻刻活在裴珏心裡,也讓裴珏時時刻刻活在自己心裡的檀文琪。 月光,像孩子夢中的黃金,輕柔地映在她身上,她緩緩地移動著腳步,一步一步地走向裴珏,嘴裡輕輕說道:「是你,是你,真的是你。」聲音也像月光一般的輕柔,兩滴晶瑩的眼淚,奪目而出,沿著她嬌美如花的面龐緩緩落了下來。 眼淚,有時也是表示著太多的喜悅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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