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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吳鳴世劍眉微剔,突地頓住腳步,面對裴珏朗聲接道:「裴兄,我與你相交時日雖淺,但我一生之中,卻只交了你這麼一個朋友。」

  裴珏微喟一聲,接口道:「除了兄台之外,芸芸天下,也再無一人真的視我為友了。」

  吳鳴世微笑一下,瞬又正色道:「你我既相交,朋友貴在知心,我有一句話本待不說,但卻有如骨鯁在喉,非說不可。」

  裴珏目光一抬,道:「吳兄只管說出來便是。」

  吳鳴世道:「你我一見如故,承蒙你不棄,將你一生遭遇,都告訴了我,我與你以前雖不相識,但也可知道你以前必定不會是個懦夫,但這些日子,自從你隨那神手戰飛來到此地之後,我看你一日之間,至少要長吁短嘆百數十次,這卻不是大丈夫的行徑了。」

  裴珏呆了一呆,卻聽他又道:「那『神手』戰飛此舉,固然是別有居心,但你又何嘗不能將計就計,乘著這個機會,做兩件名震天下,造福武林的事來。」

  他語聲微頓,只見裴珏緩緩垂下目光,便又接著說道:「裴兄,你之天資,遠在我之上多多,只是你自己還不知道而已,你若浪費了這份天資,將它埋葬在過份的。謙虛裡,那就太可惜了。」

  裴珏默默地轉過目光,照進窗子來的月華,又漸漸退了回去,他知道夜已更深了。

  「我究竟該怎麼辦呢?」

  他暗問著自己:「名揚天下」,本是他夢幻以求的事,但此刻面對著這揚名的機會,他卻又不禁有些膽怯。

  因為大多的折磨,已使得他失去原有的自信。這一年來,命運對他的安排,根本從未給他自己選擇的機會,對任何事,他只有默默順從,而從未有過反抗的餘地。

  於是,此刻,當他自己能為自己的命運作一選擇的時候,他就未免為之舉棋不定了。

  吳鳴世目光凝注在他身上,良久良久,看他仍然垂著頭,甚至連坐的姿勢都沒有改變一下,不禁暗中長嘆一聲,忖道:「我有什麼方法能夠激起他的勇氣呢?他本可變成一隻剛強的獅子,但此刻他卻僅僅是一隻善良的綿羊而已。」

  更敲之聲,從窗外傳來,已經過了兩更了。

  於是吳鳴世嘆息著走了出來,一面暗中告訴自己:「等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再想想辦法吧,在這春天的晚上,連獅子都會變成綿羊,我又怎能使綿羊變成獅子呢?」

  於是這間原來已是十分幽靜的書房,此刻就變得更為幽靜了,幽靜得令裴珏不禁感覺到一種無比難堪的寂寞。

  ***

  窗外庭院深沉,微風聲,蟲鳴聲,混合在幽冷淒清的月光裡,便有如情人的眼淚滴在滿塘殘荷的小池中。

  那麼,大地不也變成少女的面頰了嗎?

  裴珏費力地站了起來,走出門,走到這深沉的庭院裡。

  他渴望著春夜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更喜愛春晚的聲音聽到他耳裡,無論如何,他還是熱愛著生命的,縱然他此刻有著一份淡淡的憂鬱。

  他們居住的地方,是這浪莽山莊幽靜的後院裡的一個幽靜的側軒,「神手」戰飛似乎有意將他和一切人隔開,就連吳鳴世,都是安置到前院西廂的一間客房裡。

  沿著院中一條碎石子鋪成的小路,他緩緩而行,月光照在這條小徑上,將滿徑的碎石,都閃爍得有如鑽石般光亮。

  他隨手拾起一塊,又費力拋了出去,暗中自感嘆著自己一生遭遇之悽,卻又不禁暗自感嘆著自己一生遭遇之奇。

  許多張熟悉的面孔,便開始在腦海中泛濫起來。

  只見院子的角落裡,有一扇小小的木門,他漫步走了過去,目光動處,心中不禁為之猛烈跳動一下,幾乎脫口驚呼起來,全力奔了過去,角門前竟倒臥著兩個勁裝大漢的身體。

  月已升至中天,月光筆直地照下來,只見這兩人身形扭曲,仰天倒臥在地上,右手緊緊捏著腰間的刀柄,刀已出鞘一半,半截刀光,青藍如電,走到近前一看,這兩人面目之上,滿是驚恐之色,伸手一探,卻已死去。

  晚春的風,本已溫暖得有如慈母的眼波,但吹到裴珏身上,他卻覺得有一陣令人悚慄的寒意,望著這兩具屍身,他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一轉身,想跑回房子裡。

  那知……

  方一轉身,目光動處,卻見一條人影,並肩站在自己身後。

  月光之下,只見這人身軀枯瘦如柴,卻穿著一件極為寬大的長袍,隨著晚風,飄動不已,頭上烏簪高髻,面目生冷如鐵,木然沒有任何表情,若不是一雙炯然有光的眼睛,像閃電般望在裴珏身上,便生像一具僵屍,那裡像是活人。

  裴珏心中驀地一驚,本已猛烈跳動著的心,此刻更像是要從腔子裡跳出來,目光一垂,再也不敢看他一眼,下意識地一回頭。

  那知……

  目光動處,身前竟也站著一條人影。

  裴珏心中不禁為之一寒,定睛望去,這人影竟然亦是枯瘦如柴,衣袖寬大,烏簪高髻,面目生冷,竟和方才那人一模一樣。

  他不禁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睛,但這人影卻是真真實實地站在他眼前,他心中不禁又是一寒:「難道我真的遇見了鬼?」回頭再一望,身後那條人影,仍然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他膽子再大,此刻也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冷戰,目光飛快地左右一望,自己身前身後,竟各各站著一條人影,不但穿著面貌完全一樣,面上的神情,竟然也是完全相同,木然沒有任何表情!

  一時之間,裴珏的身形,再也無法動彈一下,只見左面那枯瘦漢子,面上的肌肉微微牽動一下,不知是否就是算做笑了一笑,然後身軀筆直地一旋,電也似地掠到那道角門之上,伸出手掌,在門上一隻巨鎖上輕輕一捏。

  那隻重逾百斤,堅固無比的巨大鐵鎖,竟在他這隻乾枯得有如鳥爪一般的手掌輕輕一捏之下,像朽木般應手而裂。

  右面那枯瘦漢子面上的肌肉也自微微牽動一下,口中竟沉聲道:「請!」

  左面的枯瘦漢子此刻已打開角門,手微一伸,口中亦道:「請!」

  這兩聲「請」字,語氣之冰冷,生像是發自九幽,那裡有半分活人的味道,裴珏只覺一股寒意,由腳底升至背脊,禁不住又機伶伶打了個冷戰,站在這兩個形如鬼魅的漢子中間,不知怎生是好。

  這兩個枯瘦漢子的四道目光,有如四道厲電,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使得他有一種置身幽冥地府的感覺,連自己的血液,都冰冷起來,心念一轉,暗自在心中尋思道:「這兩人究竟是誰?來此究竟是何用意?我與他們素不相識,更無宿仇可言,他們找我又為的什麼?叫我出來又為的什麼?」

  他雖然無法得到這些問題的解答,但是事已至此,他卻知道自己除了跟著他們出去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辦法。

  於是他暗中一咬牙齒,大步走出門外,一道小溪,由西面流來,蜿蜒向東流去,水聲潺潺,溪旁有一片竹林,為風所吹,風聲簌簌。

  那兩個枯瘦漢子,一前一後,走在裴珏身側。裴珏耳中所聞,真是自己的心跳之聲,連這美妙的天籟,都無法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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