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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輕煙方散,門外突地響起一陣急遽的馬蹄之聲,到了門外。便漸漸停住,晃眼之間,門外已走入一行勁裝佩刃的精悍漢子來,腰下各佩著一個革囊,高矮雖不一,步履之間,卻俱都矯健無比,一入門內,便齊地向「七巧追魂」躬身行禮,垂首側立,神色之間,竟然恭謹異常。

  吳嗚世側目一望,只見這「七巧追魂」那飛虹面上雖仍一無表情,但目光之中,卻不禁泛出得意的神采來,顯見是頗以自己有此部下為榮的。

  「神手」戰飛哈哈一笑,道:「我道那幫主怎地會孤身而來,卻原來還帶著如許精悍的弟兄,信號一發,彈指便至,哈哈,『追魂飛木令』名傾江南,令之所至,金石為開,卻的確不是僥倖哩。」

  「七巧追魂」面色一沉,冷冷道:「只怕我那『七巧信香』一發,戰兄的弟兄們,也會趕來哩!」

  言猶未了,門外果然又響起一陣急遽的馬蹄之聲,這蹄聲到了門外,竟戛然而止,顯見馬上的騎士,騎術更為精絕。

  吳鳴世暗中一笑,忖道:「名利二字,生像是個極大的圈套,古往今來,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豪傑落入圈套之中,這『神手』戰飛與『七巧追魂』兩人,揮刃武林,快意江湖,錢財來得甚易,對那『利』字想必不會看得甚重,但卻還是免不了為『名』所累,片刻之前,這兩人還是同心對付於我,此刻卻已互相譏嘲起來。這兩人才具俱都不凡,若真是同心協力,力量必定不小,只是他二人若是先就互相猜忌,嘿嘿,那就成不得事了。」

  他念頭尚未轉完,門外已又走入一行勁裝佩刃的彪形大漢來,這些漢子不但一色黑衣,就連身軀的高矮,竟都完全一樣,生像是同一模子中鑄出一般。一入門內,突地齊聲吆喝一聲,「撲」地跪到地上,動作竟亦渾如一體,這十餘個漢子跪下的時刻,竟沒有一人有半分參差的。

  「神手」戰飛掄鬚一笑,微一抬手,這十餘大漢便又在同一剎那裡站了起來,顯見這「神手」戰飛率眾之嚴,遠遠在那「七巧追魂」之上。

  那飛虹冷冷一笑,道:「難怪戰兄名滿天下,不說別的,就憑手下的這些弟兄,已足以傲視武林了。」口中雖在說話,卻故意將目光遠遠望在門外。

  戰飛面容突地一變,滿含怨毒地一瞟那飛虹,但瞬即哈哈笑道:「是極,是極。小可之所以能在江湖混口飯吃,全都是仗著這些兄弟,莽莽武林之中,若論能以真實功夫傲視天下的,除了那兄之外,恐怕……哈哈。」他放聲一笑,語聲微頓,方自接著說道:「就再無他人了。」

  吳鳴世抬首望去,只見這「七巧追魂」那飛虹此刻面目之上,由青轉白,由白轉紅,目光更是生像要噴出火來,狠狠地在「神手」戰飛身上瞪了兩眼,終於一言不發地掉首而去。

  七巧童子吳鳴世不禁為之暗中一笑,忖道:「這『神手』戰飛不但武功遠勝於那『七巧追魂』,若論口角之犀利,其人更在那飛虹之上,那飛虹與他無論明爭暗鬥,看來俱是註定吃癟的了。」原來這「七巧追魂」在武林中聲名雖不弱,真實武功,卻遠在其盛名之下,他之所以能在江湖中成名立萬,全是仗著他腰畔革囊中的七件極其霸道的外門迷魂暗器而已,「神手」戰飛這般暗中譏諷,真比當面駕他還要難堪,這「七巧追魂」焉有聽不出來的道理。

  「神手」戰飛仰首大笑幾聲,目光卻全無笑意,冷冷向那飛虹背影一瞟,笑聲便倏然而頓,轉身走到裴珏床前,俯首沉思半晌,突地沉聲道:「準備車馬,即刻上道。」那些黑衣壯漢轟然答應一聲,虎腰齊旋,撲出門外,從背門負手而立的那飛虹身側繞了過去。春陽暉暉,春風依依,吳鳴世望著那飛虹微微飄起的衣袂,似乎也在想著什麼心事。

  於是,這春日的清晨,便陡然變得寂靜起來,那些腰佩革囊的剽悍漢子,沉默地交換著目光,逡巡著退出門外……

  直到一陣急遽的車馬聲,劃破這似乎是永無盡期的寂靜的時候,這些各自想著心事的武林豪客,才從沉思中醒來。

  只有裴珏,此刻卻仍陷於昏迷之中,一連串的顛沛困苦的日子,本已使得這身世淒苦的少年,身體脆弱得禁不起任何重大的打擊,何況那「金雞」向一啼那當胸一擊,本是全力而為,若不是他及時將身軀轉側一下,只怕此刻早已魂歸離恨天了。

  ***

  升起,落下,跳動,旋轉……連串紊亂、昏迷、混沌,而無法連綴的思潮之後,裴珏終於又再次張開眼來。

  耳畔似乎有轔轔不絕的車馬聲,他覺得這聲音是那麼遙遠,卻又像是那麼近。張開眼,有旋轉著的花紋,由近而遠,由遠而近,終於凝結成一點固定的光影,凝結成吳鳴世關切的面容。

  於是他嘴角泛出一絲安慰的笑容,當他最需要證實自己並非孤獨,也並未被人遺棄的時候,能發現一張屬於自己朋友的面孔,這對一個方從無助地暈迷中醒過的人說來,該是一種多大的安慰呀。

  他雖然覺得眼皮仍然是那麼沉重,但他卻努力地不讓自己沉重的眼皮闔起來,而讓這張關切的面容,在自己眼中逐漸清晰。

  接著,他竟似乎又聽到一個聲音,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他雖然沒有聽清這聲音是在說的什麼,但他的心,卻不禁為之狂喜地跳動了起來,聲音!能夠聽到聲音!這在他已是一種多麼生疏的感覺呀!

  已經有一段悠長、悠長得彷彿無法記憶的日子,他耳中無法聽到任何聲音,飛揚、鮮明,而多彩的生命,在他的感覺中,卻有如死一般靜寂,因為他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說不出。

  但此刻,死寂的生活,卻又開始飛揚、鮮明,而多彩起來。

  因為,他又能夠聽到了!

  世上沒有任何一種言語,能夠形容他此刻的欣喜,也沒有任何一種文字,能夠描述他此刻的笑容。

  他從未詛咒過生命的殘酷,也從未埋怨過造化的不公平,但他此刻,卻在深深地感激著,但甚至在感激著叫他極為殘酷而不公的命運。

  善良的人們,是永遠不會詛咒,也永遠不會埋怨的,他們只知感激,因此,他們的生命,也永遠比別人快樂。

  這是一輛奔馳在江南道上,寬敞而華麗的篷車,盤著腿坐在他身旁的吳鳴世,看到他嘴角泛起的笑容,不禁為之狂喜道:「他醒過來了!」

  等到他看到已經暈迷了許多日子的裴珏,竟然緩緩翕動著嘴唇,微弱地說道:「吳兄——我醒過來了——聽到你說的話了。」

  這聲音雖然微弱,卻已使得本已狂喜著的吳鳴世幾乎從車墊上跳了起來,他呆了一呆,幾乎不相信自己眼中所見,耳中所聽的事是真實的。

  終於,他狂喜地大喊了起來。

  「他能夠說話了,他能夠說話了。」為朋友的幸運而狂喜,和為朋友的不幸而悲哀,這兩種情感雖然不同,但卻同樣是一份多麼純真而偉大的情操呀!難怪有些智慧的哲人,會一手撚著頷下的白鬚,一手沽起半杯香冽的白酒,遙望著天邊的白雲,無限感激地說:「世間除了友誼之外,就再沒有一朵無刺的玫瑰了。」

  車窗外探入「神手」戰飛的頭來,銳利的目光,掃過裴珏嘴角的笑容,似乎有些驚詫地說道:「他能夠說話了嗎?」

  吳鳴世狂喜著點了點頭,「神手」戰飛呆了一呆,喃喃自語道:「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被人點中的穴道,竟被向一啼那一震擊開?」於是這冷酷的人,也不禁暗中感嘆著命運的巧妙了。

  車馬帶起一股黃塵,於是他們便消失在自己揚起的塵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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