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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九

  勝三踩著滿地碎木,大步走進了廚房。

  廚房裏的情況完全和慕容秋水保證的一樣,只有兩個已經大醉的男人,和一個腰極細腿極長的女人。

  對這一點,勝三覺得很滿意。

  他喜歡做這一類的事,但是他不喜歡有意外的情況,他的夥伴們已經不多了,他希望他們都能活到七十歲。

  現在的情況看起來雖然都已在他的控制之下,可是他仍然不願出一點差錯。

  所以他一定要先問這個細腰長腿的女人。

  「你就是柳伴伴?」

  「是。」

  「這個年輕的小夥子就是丁寧?」

  「是。」

  「另外一個就是姜斷弦?」

  「是。」

  「也就是那個彭十三豆?」

  「是。」

  「你會不會錯?」

  「絕不會。」

  勝三輕輕的吐出了長長的一口氣:「這麼樣看來,我好像並沒有走錯地方,也沒有找錯人。」

  「你沒有。」

  勝三微笑:「那就好極了。」

  就在勝三臉上的笑紋開始出現的時候,他身邊已經有兩個人開始行動。

  這兩個人的拳頭就在這一瞬間,打上了姜斷弦和丁寧的後腰。兩個人打的部份都是完全一樣的,打的都是一個人腰後最軟弱的部份。

  然後他們就繼續揮拳痛擊,他們的拳頭落下時,就好像屠夫的刀。

  伴伴已經開始覺得要嘔吐,可是她忍住,經過這一連串慘痛的經歷後,她已經學會忍受一些別人所無法忍受的事。

  她想哭,又忍住。

  她的臉看起來居然還有一點很愉快的樣子,她就用這種樣子問勝三。

  「你問我的話,我全都回答了,現在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件事?」

  「可以。」

  「你當然知道丁寧和姜斷弦是甚麼樣的人。」

  「我知道。」勝三說:「他們都是名動天下的高手,可是現在在我眼中看來,他們只不過是兩塊死肉。」

  他的聲音裏並沒有一點威脅或者是誇耀的意思,他只是很平靜的在敘說一件事實。

  「在我的兄弟們手下,不管甚麼人都很快就會變成一塊死肉的。」勝三說:「可是他們一向都不急。」

  「不急?」伴伴忍不住問:「不急是甚麼意思!」

  「不急的意思,就是他們並不急著要把一個人變成一塊死肉。」

  「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伴伴說。

  勝三笑了笑:「那麼我問你,你有沒有看見過一位名伶急著要把他們的一齣名劇演完的?」

  「我沒有。」

  「我的兄弟也一樣。」勝三說:「他們處理這一類的事,就好像一位名伶在演出他的名劇一樣,通常都喜歡用一種比較緩慢而優雅的方法,因為對他們說來,這種事並不是一種急著要交差的事,而是一種藝術,一種享受。」

  他帶著微笑對伴伴說:「如果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只要看看他們的演出就會明白了。」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選了一張最舒服的椅子坐下來,帶著一種非常讚賞的態度,開始欣賞他兄弟們的表演,真的就好像一個非常「懂戲」的人在看戲一樣。

  第一拳擊出後,他們的動作就慢了下來,每一個動作都變得異常緩慢而優美。

  他們先開始打丁寧和姜斷弦身上最軟弱的部份,然後再開始打他們的肩、股、臂和腿。

  使他們的痛苦越來越加深,卻不會讓他們太快暈倒。

  ——暈過去之後,就不會感覺到任何痛苦了。

  暈厥本來就是人類保護自己的本能之一。

  一個喝醉酒的人如果吐了,就會變得清醒一點。

  他們當然不希望丁寧和姜斷弦清醒。

  對這些兄弟們的傑出表現,勝三很明顯的表現出他的讚賞和滿意。

  「你覺得他們怎麼樣。」勝三問伴伴。

  「我只能用兩個字形容他們。」伴伴嘆息著說:「我覺得他們真精采。」

  她說的不是實話。

  她只覺得要吐。

  她寧可他們用一種更殘酷更暴烈的方法去對付丁寧和姜斷弦,她寧可他們用市井匹夫流氓打手們用的那種方法去毒打他們,打得他們頭破血流,骨折肉裂,她反而覺得好受一點。

  這種打法,她實在受不了。

  可是她再三告訴自己,絕不能把自己心裏的想法表現出來。

  她受到的折磨和苦難已經夠多了,何況她的苦難並不能使丁寧和姜斷弦的痛苦減少。

  ——這個女孩是不是已經變得比較聰明了一點?

  ——女人對這一類的事是不是總是學習得比較快?

  勝三忽然轉過身,面對著伴伴,用一種非常溫和友善的聲音問她:「你有沒有看見過一個好吃的人在慢慢的享受他一種非常豐富的晚餐?」

  「我看過。」

  「你看我的兄弟們現在的表情是不是也像那些人一樣?」

  「好像有一點。」

  勝三微笑:「我的兄弟們當然也是跟我一樣的人。」他又問伴伴:「我既然也跟他們一樣,為甚麼沒有和他們一起去享受這種晚餐?」

  「因為你有你自己為自己留下的晚餐。」伴伴說:「一個做老大的人,就算自己不留他的兄弟們也會替他留下來的。」

  「有理。」

  「一個做老大的人,他自己的晚餐通常都會比他的兄弟們好一點。」

  「通常都是這樣子的。」勝三說:「只不過這一次有一點不同。」

  「哪一點?」

  「這一次不但比以前的都要好一點,而且我還可以保證,你絕對想不到我今天的晚餐是甚麼。」

  伴伴的臉色忽然變了,心裏忽然覺得說不出的恐懼。

  剛才他們出手對付丁寧和姜斷弦,她還能控制自己,因為直到現在她才真正發覺到這種恐懼,因為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勝三看著她的眼神,就好像是一匹狼和一條毒蛇的混合,不但冷酷殘暴,而且貪婪邪惡。

  可是她一定要把這種恐懼盡量隱藏起來,所以她還是問勝三:「今天你的晚餐是甚麼?」

  「是你。」勝三說:「今天我特別為自己留下的晚餐就是你。」

  伴伴閉上眼睛。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她想不通,為甚麼有些人總是活在噩夢裏,雖有間斷,卻無休止。

  她活著,好像只因為等待那一個接一個的噩夢間的片刻間隙。

  ——這一場噩夢甚麼時候會醒呢?

  她不知道。

  這時候她已聽到一種很奇怪的聲音,一個拳頭沉重而緩慢的打在她乳房上的聲音。

  然後,她才覺得有一種奇異而熟悉的感覺像浪潮湧上沙灘般遍佈她全身。

  最可怕的是,這種感覺究竟是痛苦還是快樂,連她自己都已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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