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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六

  勝三也許並不姓勝,排行也不是第三,別人叫他勝三,只不過因為經過他「處理」的人,通常都只有「三」樣東西能夠「剩」下來。

  哪三樣東西呢?

  經過他「處理」的人,通常的情況是——性命已經喪失,頭髮已經拔光,眼睛已被挖出,鼻子舌頭耳朵都已被割下,牙齒指甲都已被拔掉,皮膚已被削,四肢已被破,甚至連骨頭都已被打散。

  這個人剩下的還能有三樣?是哪三樣?

  那是不固定的,勝三要他剩下哪三樣,他剩下的就是哪三樣。

  他「處理」過一個人之後,通常都會為那個人保留三樣東西剩下的。

  「我的心一向很軟。」勝三常常對人說:「而且我不喜歡趕盡殺絕。」

  他說:「不管我做甚麼事,我都會替別人留一點餘地,有時候我留下的甚至還不止三樣。」

  有一次他為一個人留下的是一根頭髮、一顆牙齒、一枚指甲和鼻子上的一個洞。

  勝三看起來是個很和氣的人,圓圓的臉,笑起來眼睛總是會眯成一條線,餘暇時除了看看書種種花散散步吃吃東西之外,最喜歡的就是「小」。

  ——小雞、小狗、小兔、小猴子,甚至連小牛、小羊、小豬他都喜歡。

  有人甚至親眼看到過他抱著一隻小豬睡覺。

  這種人當然不喝酒的,滴酒不沾。

  勝三把一匹白布全部撕成一條條兩寸寬的布帶,他的手法不但快,而確實有效,不到片刻就把一匹布都撕光,每一條布帶的寬度都幾乎完全一樣。

  然後他就用這些布帶把自己身上多餘的肥肉都綁緊。

  近年來他已很少再「出差使」,養養豬狗花草是用不著費力氣的,所以他身上的肥肉就好像未經修剪的花草邊的雜草一樣「亂生」出來了。

  修剪花草當然不是他最大的嗜好,他最大的嗜好當然還是「處理」人。

  在這一方面,他絕對可以算是專家。

  有人問他:「為甚麼別人說你是個『處理』專家?」

  「因為我的確是。」

  「你處理的是甚麼?」

  「是人。」

  「人也要處理?」

  「當然要。」勝三說:「這個世界最需要處理的就是人。」

  他甚至還強調:「我當然垃圾也要處理,糞便也要處理,否則這個世界上就臭得不像樣子了,可是最要處理的,還是人,有些人如果你不處理他,我可以保證這個世界一定會變得更臭。」

  「你說的是哪些人?」

  「我說的是那些犯了法卻不肯承認的人,自己心懷鬼胎卻拼命要揭發別人隱私的人,和那些明明應該受到懲罰,卻總是能逍遙法外的人。」

  「別人說你是『處理專家』,是不是因為只有你才能讓他說真話?」

  「是的。」

  一匹布可以撕成很多條布帶,勝三身上多餘的肥肉卻不大多。

  餘下的布帶,是他為那些曾經和他同進退共生死的夥伴們準備的。

  他的夥伴們也和他一樣,漸漸開始有一點發福了,發福雖然不是「福」,這些人卻還都是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老手。

  他們的拳頭落下去的時候,通常都是最容易讓人說實話的地方。

  如果他們要懲罰一個人,那個人通常都會希望自己根本就沒有生下來過。

  勝三甚至曾經向人保證:「經過我們這班兄弟處理過之後,甚至連一個處女都會承認自己生過八個孩子。」

  所以也有很多人希望勝三這個人根本就從未活在這個世界上。

  現在勝三正在看過他的夥計們把一條條白布帶用一種非常特別的手法把自己多餘的贅肉包紮纏緊,就好像一個外科大夫用來為病人止血的那種包紮方法一樣,簡單準確而有效。

  經過這一重手續之後,再穿上小麻皮裁縫店那些連一粒麻子都沒有的女裁縫們做的緊身衣,他們的體態看來就和年輕的時候完全一樣了。

  可是勝三非常瞭解他的這些夥伴們,他們這麼做絕不是為了要讓別人覺得好看的,更不是為了行動上的方便。

  對他們這些人來說,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

  他相信他們在行動時的表現,絕不會讓人失望,更不會較人遜色。

  他相信他們一定也會像往常一樣,把這次任務圓滿完成。

  這次任務,已經是他們的第一百八十六次。

  七

  丁寧是個很灑脫的人,臉上總是帶著種讓人覺得很舒服的表情,從容自在,揮灑自如。

  姜斷弦臉上的表情卻總是會讓人覺得很不舒服。一張完全沒有表情的臉,總是會讓人覺得很不舒服的。

  可是現在他們兩個人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卻覺得差不多。

  ——喝醉酒的人,臉的表情豈非總是差不多?。

  柳伴伴看著他們,心裏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

  現在大竈裏的爐火還在燒著,擺在竈上溫著的半鍋春筍燒雞依舊可以讓人食慾大增,廚房裏還是同樣保持著它那份溫暖和親切,喝了酒的人總是會喝醉的。

  一切都沒有改變,可是柳伴伴卻忽然有一種很可怕的預感,覺得每件事都快要改變了,而且立刻就會改變。

  她甚至感覺到,所有一切溫暖美好的事,在一瞬間就會改變為災難和不幸。

  她的預感,就好像大多數飽經滄桑,聰明而美麗,的女人們的預感一樣,通常都不會錯的。

  她們這種女人就好像某一些反應特別敏銳的野獸一樣,有一種非常神秘而且無法解釋的第六感。

  她們的這種感覺,甚至已經和江湖中那些超級殺手和超級浪子的第六感非常接近。

  ——一個高級妓女和一個超級江湖人,在某一方面來說,是不是屬於同樣的一類人?

  柳伴伴這次的預感果然也沒有錯,她預感中那種可怕的變化,果然就在這一瞬間發生了。

  八

  廚房的門是關著的,卻沒有上栓。

  ——有很多人認為,廚房的房門就好像妓女的房門一樣,是永遠為人開放的,所以既不上鎖,也不上栓。

  這種說法聽起來好像很有理由,其實卻大錯特錯,因為妓女的房門上栓鎖的時候遠比其他任何地方上栓鎖的地方都多。尤其是好看的妓女。

  廚房的門沒有上栓,也不必上栓了,因為這扇門忽然間就已經變成了兩三百片碎木頭。

  明明裝得很好的一扇門,忽然問就被卸了下來,一個人舉手,「砰」的一聲,門已碎裂,每一個碎片都被一個人抓住,有的用手拗,有的用時撞,有的用掌擊,有的用拳打。

  於是這一扇完完整整結結實實的門忽然間就變成一地碎木頭。

  碎木頭不是門,門已不見。

  一行八九個人,踩著碎木頭走進了廚房,每個人都已經有四五十歲了,可是每個人的動作都很靈活矯健,走起路來的樣子,就好像一個十七八歲的市井少年,剛殺了他們那個地盤的老大一樣,趾高氣揚,神氣活現,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裏的精力都彷彿隨時可以爆炸。

  一行八九個十八歲的強壯少年都用這種步伐和姿態走進了一個廚房,已經讓人覺得很震驚了,何況他們都已是中年人。

  何況他們剛才把一扇門變成一堆碎木頭的手法,又是那麼快、那麼準、那麼確實、那麼有效,每一拗、每一撞、每一掌、每一擊、每一個動作的落點都在最準確的地方。絕對可以造成最大的破壞力。

  如果他們對付的不是一扇門,而是一個人,如果他們還是用這種方法去對付這個人,那麼他們所造成的殺害力和損害力,恐怕就只有用「毀滅」兩個字才能形容了。

  最主要的一點是廚房的門根本沒有上栓,他們要進來,根本不必把一扇很好的門毀掉。

  他們這樣做是不是為了示威?

  不管他們這樣做是為了甚麼,伴伴都覺得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已經開始沁出了冷汗,每一根肌肉都已經開始收縮,甚至連膀胱都已縮緊。

  可是從表面上看來,她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她這時安安靜靜的坐在她原來的地方,看著這些人帶著一種異常沉靜的態度,用一種異常沉靜的步伐,慢慢的走進了這間廚房。

  然後呢?

  然後他們就做出了一連串別人所無法想像的行為,他們這種行為,甚至延續了半個時辰之久。

  半個時辰,已經可以算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了,已經可以做很多事。

  ——半個時辰是多長的時間?半個時辰裏可以做多少事?

  這種觀念,有多少人能瞭解?

  有多少人能有這種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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