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風鈴中的刀聲 | 上頁 下頁
四四


  他好賭,而且敢賭,他確信丁寧連一點機會都沒有,可是「我賭了」這三個字,他硬是沒法子從他嘴裏說出來。

  因為他忽然從因夢的眼神中發現了一件他從來不願承認的事。

  ——這個女人彷彿已經掌握了某一種神秘的力量,能夠將他完全摧毀。

  因夢的時限已到,「三」字已說出口,慕容卻連一個字都還沒有說出來,只不過仿彷彿佛的好像聽見一個人在很遙遠的地方替他說了他想說而沒有說出口的三個字。

  「我賭了。」

  這三個字是韋好客說出來的。

  「我賭了。」他用一種雖然有點嘶啞,但卻非常堅定的聲音說:「慕容不賭,我跟你賭了。」

  對於這件事,他遠比慕容更有把握。他敢賭,當然是因為他確信自己絕不會輸。

  三

  「請轉身。」

  姜斷弦將這句話重複一次,丁寧終於轉身,天色一片空冥,他的臉色也如天色。

  ——在臨死前的這一瞬間,他心裏在想什麼?是在想他的親人朋友情人?還是在想他的仇敵?是在想他這一生中所經歷的歡樂?還是在想他的痛苦悲傷和不幸?

  ——也許他心裏什麼都沒有想,也許他的靈魂已經飛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這時候姜斷弦的刀已經動了。

  他反把握刀,橫眩外推,正是他獨門刀法的標準姿態,也是他獨特的標誌。

  這一刀推出,人頭立刻落地,從無倖免,也從無例外。

  只有這一次——

  這一次他的刀鋒並沒有推向丁寧的後頸,卻以刀背去挑反綁在丁寧後背的金絲絞索。

  他的臂斜抬,刀挑絞索,將丁寧的人也挑了起來,右肩上的肌肉突然紋起,全身的力量都已經在這一瞬間集中到他的右臂。

  也就在這一瞬間,丁寧的人已經被這一挑之勢帶動得飛了出去,就像是一隻風箏般飛了出去,飛過了監斬官的法案,越過燒煤的窯。

  幾乎也就在這同一瞬間,窯上的煙囪口裏,忽然飛出了一根長鞭,鞭梢毒蛇般捲住了丁寧的腳,把他硬拉入煙囪裏。

  煙囪不大,丁寧就好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硬拉進去的,可是一沒入煙囪,立刻就看不見了。

  從姜斷弦推刀到丁寧沒入煙囪,所有的動作幾乎都是一眨眼之間所發生的。

  然後才有驚怒叱聲,然後才有人驚動拔刀。

  姜斷弦的刀出鞘,手把反轉,橫刀斜舉,刀鋒在陰冥的穹蒼下看來更陰森肅殺可怖。

  「請不要動。」姜斷弦的聲音比刀鋒更冷。「誰動,誰死。」

  有三個人動了,兩個人撲向燒窯,一個人撲向姜斷弦。

  三聲慘呼都很短促,因為慘呼聲還沒有完全呼出來,氣就斷了。

  三個人從不同的方位撲出去,撲向兩個不同的目標,卻在一瞬間同時死於姜斷弦的刀下。

  這一刀的威力和速度是不是讓人很難想像。

  沒有人動了,沒有人還敢動,姜執事的刀法早已名動九城,親眼看到後,才知道果然名下無虛,還有誰願意送死?

  只有一個人。

  一直聲色不動端坐不動的監斬官,現在卻慢慢的站了起來,繞過桌子走出去,走到距離姜斷弦只有六、七尺才停下。

  這種距離正好是他們這樣的高手在一擊間就能致人於死命的距離。

  兩個人互相凝視,雖然也和那些衛士們一樣都沒有動,可是情況卻是完全不一樣的,給人的感覺也完全不一樣。

  他們靜立對峙,就好像箭在弓弦,一觸即發,又好像兩隻對峙的野獸,全身都充滿了危險和殺機。

  那些衛士看來卻只不過像是一個個木偶而已。

  天色忽然變得更陰暗,人的臉色看來也更陰暗。監斬官凝視著姜斷弦,輕輕的嘆了口氣。

  「想不到這次我們又不是站在同一邊的。」

  「我早就告訴過你,」姜斷弦說:「我們永遠都不會是朋友。」

  四

  一直到姜斷弦和監斬官的決戰之前,這件事從頭到尾柳伴伴都親眼目睹。

  根據她以後對她一個密友的敘述,她的說法是這樣子的。

  ——她說的話當然要從她絞殺詹總管,進入地道之後開始。

  「地道的盡頭是個非常陰冷潮濕黑暗的地方,而且充滿了一種燒焦了的氣味。」伴伴說:「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地方是個燒煤的窯。」

  她說。

  「那個窯是用火磚砌成的,有兩塊磚之間,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被人挖出了一條縫,從這條縫裏看出去,外面就是法場。」

  「這個法場雖然很簡陋,可是警衛森嚴,法場上的每個人都帶著一種殺氣騰騰的樣子,如臨大敵,尤其是那個監斬官,我這一輩子部沒有看見過這麼陰沉可怕的人,他走進法場的時候,連天色都好像變了。」

  「他剛坐下丁寧就來了,看起來居然樣子很好,好像並沒有把生死放在心上。」伴伴嘆了口氣:「丁寧這個人,就是這個樣子的,好像從來沒有把任何事放在心上。」

  ——其詞若有憾焉,其實心乃喜之。

  伴伴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聽的人立刻就可以瞭解她對丁寧的感情。

  「最後走入法場的是姜斷弦,慕容秋水和韋好客居然都沒有來。」

  伴伴接著說下去。

  「我想他們大概也不好意思眼見一個本來就是他們好朋友的人,頭顱被砍下。後來發生的事,就是我想不到的了。我作夢也想不到,姜斷弦居然沒有殺丁寧,反而用刀把他挑飛。就在這時候,牧羊兒忽然把他的長鞭從煙囪裏飛捲出去,把丁寧從煙囪裏捲了進來。」

  姜斷弦推刀和牧羊兒揮鞭,配合得真是好極了,就好像兩個已經在一起練習過很多次。

  聽到這裏的時候,她的朋友才問她:「然後呢?」

  伴伴說:「然後牧羊兒就立刻要我拖著丁寧走出密道坐上詹總管的那輛馬車,離開了法場。」

  「那時候丁寧還被反綁住,功力也還沒有恢復,臉色更難看。」伴伴說:「我瞭解他的心情,他寧願落在姜斷弦刀下,也不願死在牧羊兒手裏。」

  五

  丁寧心裏的想法的確就是這樣子。

  ——姜斷弦為什麼不殺他?他多少還可以瞭解到這一點,可是他實在想不通姜斷弦為什麼要把他從那個方向挑出去?就好像已經很精確的計算過,特地要讓他越過那個煙囪。

  ——難道他和牧羊兒是早就約好的了?難道他們對他還有更惡毒的計劃。

  丁寧心裏不但混亂,而且有一種說不出的憤怒恐懼和屈辱。

  像牧羊兒這種人,在他心目中,只不過是一堆渣滓而已。

  可是現在他只有任憑這個渣滓擺佈。

  牧羊兒一直在注意著他臉上的表情,一直在不停的吃吃的笑。

  「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牧羊兒說:「你心裏一定在猜想,不知道我會用什麼法子來對付你?」

  他得意的大笑:「你永遠都猜不出的,因為你跟我不同,你是個好人,我卻是個瘋子,像我這種瘋子做出來的事,你連作夢都想不到。」

  他忽然一把揪住柳伴伴的頭髮,把她拖了過來。

  「可是你只要看看這位小姐的樣子,你多少總可以想像到一點了。」

  丁寧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實在想不到這個淫猥的瘋子曾經對這個女孩做過什麼事,他連看都不忍去看她。

  伴伴的心幾乎已經被撕裂了,為了丁寧,她不惜去做任何事,不惜犧牲一切,可是丁寧卻好像根本不認得她這個人。

  「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要用什麼方法對付你。」牧羊兒說:「我要把你關在一間很舒服的小屋子裏,每天餵你吃七、八斤豬油,把你養得像一條超級肥豬那麼胖,胖得連肚子上的肥肉都可以一直垂落在地上。」

  他又大笑,「那時候我就會好好的把你放出去了,讓江湖中人都來看一看,風流瀟灑的丁公子,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丁寧連脊椎裏都冒出了冷汗。

  他知道牧羊兒這種人只要說得出,就能做得到,不管多卑鄙下流醜惡的事都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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