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風鈴中的刀聲 | 上頁 下頁
三八


  伴伴只有聽著他說下去。

  「今天的法場,和平常完全不同,根本就禁止旁觀,無論誰只要妄入一步,一律格殺勿論。」牧羊兒說:「幸好我還是有法子可以進去,你應該知道無論遇到什麼事,我都有法子對付。」

  他笑容邪極,眼神更邪:「連你這樣的女人我都能對付,還有什麼事是我對付不了的。」

  他的眼神不但邪氣,而且可怕,又好像隨時都會做出那些可怕的事來。

  對這一類的事,伴伴反而習慣了,只希望自己還能再看丁寧最後一面。不管這個瘋子將要怎麼樣對她,她都不在乎。

  奇怪的是,牧羊兒這一次居然什麼事都沒有做,因為他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車輪馬蹄聲,和一聲吹得非常難聽的口哨。

  他眼中那種瘋狂的邪氣立刻消失,精神也立刻振作了很多。

  「人來了。」

  「什麼人來了。」

  「當然是帶路的人。」牧羊兒說:「這個老烏龜雖然不能算是個人,卻只有他可以帶我們進法場。」

  他的心情顯然很好,所以又解釋:「這個老八旦姓詹,是個燒煤的。」

  「一個燒煤的老頭能帶我們進法場?」

  輪聲馬蹄已近,牧羊兒不再解釋,只說:「你很快就會明白的。」

  一輛破車、一匹瘦馬、一個又黑又乾的矮小佝僂的小老人,停在一個羊圈子的後門。又撮起他那乾癟的嘴,吹了聲難聽的口哨。

  然後他立刻就看見一個幾乎是完全赤裸的長腿女人閃了出來,很快的鑽入了他那個用油布蓋成的破舊車廂。

  經過西城一個老太監的介紹去跟他談「生意」,而且已經先付過他五百兩金葉子的那個侏儒,居然就騎在她肩上。

  老詹往地上重重唾了一口。

  這個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小鳥蛋,居然有這麼好的福氣,又有女人,又有金葉子,我詹天福卻陪著煤球過了一輩子。

  心裏雖然在罵,另外還有五百兩金葉子沒到手,所以還是只有按照預定計劃行事。

  車馬穿過風雲小巷,走了半個時辰,居然走進了一片亂墳。

  牧羊兒從車廂裏探出頭來。皺起了眉,「韋好客就算再不爭氣,也不會在這裏殺人。」

  「這裏本來就不是殺人的地方。」

  「那你為什麼帶我來?」

  老詹歪著嘴笑了笑:「我只說這裏不是殺人的地方,可沒說這裏不是收錢的地方。」

  牧羊兒也笑了。

  他最明白這些老奸,所以金葉子很快就送到老詹手裏:「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可以帶我去了?」

  「還不行。」

  「為什麼?」

  老詹眯起了眼睛,壓低了聲音:「我的年紀大了,眼睛也不行了,剛才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見了鬼。」

  牧羊兒也故意壓低了聲音問:「你看見的是個什麼樣的鬼?」

  「好像是個女鬼,一條腿好長好長的,身上好像連衣服都沒有穿。」

  「你看見那個女鬼身上長著的真是一條腿?」

  老詹笑了。

  「當然不是一條腿,是一雙腿。」

  牧羊兒也鬆了口氣:「如果一雙腿,那麼你看見的就不是女鬼了。」

  「可是在這麼冷的天氣裏,她身上只掛著點破布,為什麼好像一點都不冷?」

  「因為她不怕冷。」牧羊兒說:「她從小就是在高山上長大的,從小就光著屁股滿山亂跑。」

  「那麼我剛剛看的真的是一個女人?不是女鬼?」老詹問。

  「你放心,錯不了。」

  老詹又眯起了眼,把兩隻老狐狸般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如果我們車子上真有那麼樣一個女人,你就錯了,而且錯得厲害。」

  「我有什麼錯?」

  老詹立刻板起了臉,眼睛也瞪了起來。

  「我們當初說好的,我帶你們進法場,一個人五百兩金葉子。你為什麼要帶一個女人來?」

  「我不該帶女人來的?」牧羊兒問。

  「當然不該。」老詹更生氣:「你應該知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女人的嘴已有多大,萬一把我的秘密洩露出去怎麼辦?你是不是要把我這個腦袋瓜子砍了去餵狗?」

  「我絕沒有這個意思。」

  「那麼你就應該知道,在做我們這種事情的時候,女人根本就不能算人,如果你一定要帶著她,我們這次的交易就算吹了。」

  牧羊兒的眼睛立刻也笑得變成一條線。

  「果然薑是老的辣,果然想得周到,其實我的想法也跟你老人家一樣,有時候女人根本就不是人。」牧羊兒說:「其實我對這件事情也早就有了打算。」

  「什麼打算?」

  「只要一到了你老人家替我安排好的進法場的秘道,我就把這個長腿的小母狗交給你。」

  老詹的眼睛又開始像要眯起來了。

  油布車篷裏傳出女人的抗議聲,和這個女人接連挨了七、八個耳光的聲音。

  老詹聽到了這些聲響之後,神色當然更愉快,卻偏偏又在拼命的搖頭。

  「那不行。」他很堅決的表示拒絕:「像我這麼樣一個老頭子,老得連撒尿都快要撒不出來了,你把這個小姑娘交給我幹什麼?」

  「雖然不能幹什麼,用處總有一點的。」牧羊兒笑眯眯的說:「三更半夜,天寒地凍,有個人扶你去撒尿,總不是壞事。」

  「這話倒也不錯。」老詹已經在點頭了:「我詹天福雖然老眼昏花,總算還沒有看錯你這個人。」

  他的心裏的確是在這麼想的,他自己的確覺得沒有看錯牧羊兒。

  ——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小皮猴兒,老子不把他連皮帶骨都榨得乾乾的,那就真對不起自己了。

  ——一個人在吃定了一個人的時候,就要把他吃的死死的,絕不能讓他喘氣、更不能讓他翻身。

  有很多人待人處世的原則就是這樣子的,而且居然常常能行得通。

  譬如說這位詹天福詹大總管詹老先生。

  現在他黃金在懷,美人也即將在抱,你說他心裏高不高興。

  所以他看起來都好像年輕了廿歲。

  牧羊兒低聲下氣的陪著笑,從殘破的油布車裏看進去,隨時都可以看到一雙很長的腿,雖然看不太清楚,可是「看不清楚」豈非總是比「看得清楚」更好玩。

  老詹揮鞭打馬,好像認為替他拉車的瘦馬也跟他一樣年輕了廿歲。

  老馬既不喜歡黃金,也不喜歡女人,可是鞭子抽在它身上,它還是和以前一樣覺得會痛的。

  所以它還是只有往前跑,還是把車子拉到了法場秘道的入口。

  這個世界上豈非也有很多人像老馬一樣,總是不懂得那些聰明人的原則,總是不會吃人,只會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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