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天涯·明月·刀 | 上頁 下頁
八三


  傅紅雪道:「工具?」

  老人道:「她就是唯一可以讓你鬆弛的工具。」

  傅紅雪沉默。

  老人道:「你若不這樣做,出門後就向左轉三次,也可以找到一間屋子。」

  傅紅雪道:「那屋裡有什麼?」

  老人道:「棺材。」

  傅紅雪的手握緊刀柄,道:「你究竟是什麼人?憑什麼來命令我?」

  老人又笑了,笑得還是那麼神秘詭譎。

  就在笑容出現的時候,他的臉已消失在黑暗中,就像是從未出現過。

  傅紅雪穿過一堆堆珠寶,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這些無價的珠寶在他眼中看來,也只不過是一堆堆垃圾而已。

  他出門之後,立刻向左轉,左轉三次後,果然就看見了一扇門。

  一間空房中,只擺著口棺材。上好的楠木棺材,長短大小,就好像是量著傅紅雪身材做的,棺蓋上還擺著套黑色的衣褲,尺寸當然也完全合他的身材。

  這些本就是特地為他準備的,每一點都設想得很周到。他們本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他甚至可以想像到,他死了之後,那本賬簿上必定會添上新的一頁——

  傅紅雪×月×日入見,緊張疲倦,自大愚蠢,公子大樂。

  ×月×日,傅紅雪死於劍下。

  這些賬他自己當然看不見了,能看見的人心裡一定愉快得很。

  棺材冰冷堅硬,新漆在黑暗中閃著微光。

  他忽然轉身走出去,先轉入那間藏寶的屋子,裡面又響起了單調而短促的拔劍聲。

  他卻沒有停下來,又右轉三次,推開了左邊的一扇門。

  門內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卻可嗅到一陣淡淡的幽香。

  他走進去,掩上門。他知道床在哪裡,他已經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床上是不是真的有人?是什麼人?

  他無法將一個活生生的人當工具,可是他也知道那老人說的是真話。

  一個人若想使自己的緊張鬆弛,這的確是最有效的法子。

  屋子裡很靜。他終於聽見一個人的呼吸聲:輕而均勻的呼吸聲,就像是春日吹過草原的微風。

  他忍不住試探著問:「你是誰?為什麼要等我?」

  沒有回應。

  他只好走過去。床鋪溫暖而柔軟,他伸出手,就找到一個更溫暖柔軟的胴體,光滑如絲緞。

  她已完全赤裸。他的手指輕觸她光滑平坦的小腹,呼吸聲立刻變得急促。

  他又問:「你知道我是誰?」

  還是沒有回應,卻有一雙手,握住了他。

  長久的禁慾生活,已使他變得敏感而衝動,他畢竟是個正值壯年的男人,他身體已有了變化。

  急促的呼吸聲已變為銷魂的呻吟,溫柔地牽引著他。他忽然就已沉入一種深邃溫暖的歡樂裡。

  她的身子就像春日中的草原般溫潤甘美,不但承受,而且付予。

  隱約癡迷中,他彷彿又想起了他第一次接受這種歡樂時的情況:那次也同樣是在黑暗中,那個女人也同樣成熟而渴望。但她的給予,卻不是為了愛,而是為了要讓他變成一個男人,因為那正是他準備復仇的前夕。

  第二天他醒來時,果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充實滿足,而且活力更充沛。

  人生真是奇妙的事,「消耗」有時反而可以讓人更充實。

  潮濕的草原在扭動蠕動。

  他伸出手,忽又發現這個完全赤裸的女人頭上卻包著塊絲巾。

  這是為了什麼?難道她不願讓他撫摸她的頭髮?還是因為她根本沒有頭髮?

  想到浴池中那雪白聖美的背影,他不禁有了種犯罪的感覺,可是這種罪惡感卻使他覺得更刺激。

  於是他就完全沉沒在一種他從未得到過的歡樂的肉慾裡,他終於完全鬆弛解脫。

  他終於醒了。

  多年來他都沒有睡得這麼甜蜜過,醒來時身旁卻已沒有人,枕邊還留著幽香,所有的歌聲卻都已變成春夢般不可追尋。

  屋子裡居然有了光,桌上已擺好飯菜,後面的小屋池邊欄杆上,還掛著件雪白的長袍。

  難道這個女人真的是——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在溫水中泡了半個時辰,再略進飲食後,他就又有了那種充實滿足、活力充沛的感覺,自覺已有足夠的力量面對一切。

  就在這時,門已開了。

  卓夫人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他,美麗的眼睛充滿了譏誚之意,冷冷道:「你已準備好了?」

  傅紅雪點點頭。

  卓夫人道:「好,你跟我來。」

  拔劍聲已停止,甬道中靜寂如墳墓。

  卓夫人就在前面,腰肢柔軟,風姿綽約,顯得高貴而迷人。

  可是此刻在傅紅雪眼中看來,她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女人,和世上其他所有的女人都完全沒什麼不同。

  因為他已完全冷靜,冷如刀鋒,靜如磐石。

  他必須冷靜。公子羽就在前面一扇門裡等著他,這扇門很可能就是他這一生中走入的最後一扇門。

  卓夫人已停下來,轉身看著他,忽然笑了笑,道:「現在你若想逃走,我還可以指點你一條出路。」

  她的笑容高貴優雅,聲音溫柔甜蜜。

  傅紅雪卻已看不見,聽不見。他推開門,筆直走了進去,走路的姿態還是那麼笨拙可笑。

  可是世上已經沒有任何事能令他停下來。他手裡當然還是緊緊握著他的刀。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公子羽手裡沒有握劍,劍在他身旁的石台上。

  鮮紅的劍,紅如鮮血。

  他斜倚著石台,靜靜地等著傅紅雪走過來,臉上還是戴著可怕的青銅面具,冷酷的眼神,卻比面具更可怕。

  傅紅雪卻好像沒有看見,既沒有看見這個人,也沒有看見這把劍。他已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至少這是他對自己的要求——無生死,無勝負,無人,無我。這不但是做人最高深的境界,也正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只有在心境完全空靈清澈時,才能使得出超越一切的刀法。不但要超越形式的拘束,還得要超越速度的極限。

  他是不是真的能做到這一點?古往今來的宗師名匠們,有誰能做到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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