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天涯·明月·刀 | 上頁 下頁
四一


  傅紅雪的手握緊。他本有兩次機會殺了那個驕傲的年輕人,可是他全都放過了。

  顧棋道:「良機一失,永不再來,若要殺人,百無禁忌。」

  他笑了笑,接著道:「這次你不殺他,下次只怕就要死在他手裡。」

  傅紅雪盯著他,忽然冷笑,道:「你呢?這次我該不該殺你?」

  顧棋道:「這就要看了,看你是要殺我的中盤,還是要殺我的右角的那條大龍?看你拿的是白子,還是黑子?」

  傅紅雪不懂,他不下棋。有閒暇的人才下棋,他有閒暇時只拔刀。

  所以顧棋只好自己笑:「我的意思是說,你不能殺我,只能殺我的棋,因為我只會下棋,何況這局棋本是你們下的,你根本連我的棋都殺不了。」

  他微笑著從傅紅雪面前走過去。他知道傅紅雪絕不會出手,因為他完全沒有戒備,任何人都可以殺了他。但傅紅雪不是任何人,傅紅雪就是傅紅雪。

  燕南飛看著他走過去,忽然笑了笑,道:「看來你這一著又沒有走錯。」

  顧棋道:「可是今天我連輸了三盤。」

  燕南飛道:「輸給楊無忌?」

  顧棋道:「只有他才能贏我。」

  燕南飛道:「為什麼?」

  顧棋道:「因為他殺棋也像殺人一樣百無禁忌,我卻有心事。」

  燕南飛道:「什麼心事?」

  顧棋道:「我怕輸棋。」

  只有怕輸的人才會輸不該輸的棋。越怕越輸,越輸越怕。

  只有心中充滿畏懼的人才會殺不該殺的人——對正義的畏懼,對真理的畏懼。

  夜已很深。

  顧棋走出門,忽又回頭,道:「我勸你們也不必再留在這裡。」

  燕南飛道:「這裡已沒有人?」

  顧棋道:「沒有活的,只有死的。」

  燕南飛道:「公孫屠他們不在這裡?」

  顧棋道:「他們根本就沒有來,因為他們急著要到別的地方去。」

  燕南飛道:「到哪裡去?」

  顧棋道:「你們剛才是從哪裡來的,他們就到哪裡去。」

  燕南飛還想再問,他已走出門。燕南飛追出去,人已不見了。

  只能聽見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據說孔雀死的時候,明月也一定會陪著沉下去,沉入地下,沉入海底——」

  ▼第十一回 明月何處有

  夜色更深,大地一片黑暗。

  因為今夜沒有明月。

  今夜的明月是不是已經死了?

  燕南飛打馬狂奔,傅紅雪動也不動地坐在他身旁。

  華麗的馬車,沉重的車廂。

  「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坐車?」

  「因為我們有車!」

  「馬已累了。一匹倦馬,載不動兩個人,卻可以拉車!」

  「因為車有輪?」

  「不錯。我們也有腿,為什麼不能自己走?」

  「因為我們也累了,我們的力氣要留下來。」

  「留下來殺人?」

  「只要有人可殺,只要有可殺的人。」

  孔雀已死了。

  孔雀山莊已不再是孔雀山莊。

  黑夜中還有幾點星光,淡淡的星光照在這一片廢墟上,更顯得淒涼。

  已往返奔波數百里的馬,終於倒下。

  地窖中沒有人,什麼都沒有,所有能搬走的東西都已被搬走!

  火光跳動,因為燕南飛拿著火折子的手在抖。

  ——據說孔雀死的時候,明月也會陪著沉下去。

  燕南飛用力咬著牙:「他們怎麼會知道的?怎麼知道人在這裡?」

  傅紅雪握刀的手沒有抖,臉上的肌肉卻在跳動,蒼白的臉已發紅,紅得奇怪,紅得可怕。

  燕南飛道:「我們來的時候,後面絕沒有人跟蹤,是誰——」

  傅紅雪忽然大吼:「出去!」

  燕南飛怔住:「你叫我出去?」

  傅紅雪沒有再說話,他的嘴角已抽緊。

  燕南飛吃驚地看著他,一步步向後退,還沒有退出去,傅紅雪已倒下,就像是忽然有條看不見的鞭子抽在他身上。

  他一倒下去,就開始抽搐。

  那條看不見的鞭子彷彿還在繼續鞭打,不停地鞭打。

  傅紅雪整個的人都已因痛苦而痙攣扭曲,喉嚨裡發出低吼,就像是野獸臨死前的吼聲:「我錯了,我錯了——」

  他一隻手在地上抓,又像是一個快淹死的人想去抓一條根本不存在的浮木。

  地上也鋪著石塊,他的指甲碎裂,他的手已開始流血。

  他另一隻手還是在緊緊握著他的刀。

  刀還是刀!

  刀無情,所以永恆。

  燕南飛知道他決不願讓任何人看見他此刻的痛苦和他的痼疾。

  可是燕南飛沒有退出去,因為他也知道,刀雖然還是刀,傅紅雪卻已不再是傅紅雪。

  ——現在無論誰走進來,都可以一刀殺了他。

  ——老天為什麼要如此折磨他?為什麼要這樣的人有這種病?

  燕南飛勉強控制著,不讓眼淚流下。

  火折子滅了,因為他不忍再看。

  他的手卻已握住衣下的劍柄。

  石壁上那個洞在黑暗中看來,就像是神話中那獨眼惡獸的眼睛。

  他發誓,現在無論誰想從這裡闖進來,他都要這個人立刻死在他劍下!

  他有把握。

  沒有人從這裡進來,黑暗中卻忽然有火光亮起!

  火光是從哪裡來的?

  燕南飛霍然回頭,才發現那扇有十三道鎖的鐵門,已無聲無息地開了一線。

  火光從門外照進來,門大開,出現了五個人。

  兩個人高舉著火把,站在門口,另外三個人已大步走了進來。

  第一個人右腕纏著白布,用一根緞帶吊在脖子上,左手倒提著一柄弧形劍,眼睛裡卻充滿了仇恨和怨毒。

  他身旁的一個人道袍玄冠,步履穩重,顯得胸有成竹。

  最後一個人滿臉刀痕交錯,嘴角雖帶著笑意,看來卻更陰險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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