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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丁靈琳攏了攏了頭髮,道:「現在時候還不太晚,我想上街去買點東西,吃頓飯,你陪我去好不好?」

  酒樓果然還沒有打烊,丁靈琳叫了七八樣菜,她吃得很慢,還喝了點酒。

  然後她就在長安城裏最熱鬧的一條街上閒逛著,買了些胭脂花粉,買了幾件色彩很鮮艷的衣服,還買了些價錢不貴、卻很好看的首飾。

  這些東西本就是女孩子們最喜歡的,尤其是像她這種年紀的女孩子。

  這些事本來就很正常。

  可是,在她這種情況下,居然還有心情做這些事,就很不正常了。

  她顯得很冷靜。

  只有一個已下了極大決心的人,才會忽然變得這麼冷靜。

  她究竟下了甚麼決心?

  郭定心裏的那種想法更深了,但卻只有默默地跟著她走,甚麼話都不能說。

  無論她已下定決心要做甚麼事,她畢竟還沒有做出來。

  逛著逛著,忽然又逛到八方鏢局,丁靈琳將手裏的大包小包全都交給了郭定,從從容容地走進去。

  門戶口的鏢伙們,吃驚地看著她,居然沒有人來攔阻。

  因為他們都已發覺了這女孩子竟似忽然變了,變得太快,變得太可怕。

  一個剛才是那麼悲慘、那麼激動的女孩子,竟會忽然變得如此冷靜,這簡直是件無法思議的事。

  甚至連杜同看見她時,都覺得吃驚:「你又來幹甚麼?」

  丁靈琳道:「我想請你去轉告玉簫道人和呂迪,他們若想找上官小仙,若想得到那些秘笈和寶藏,就叫他們明天中午,在鴻賓客棧等我。」

  杜同道:「我——我怎麼能找得到他們?」

  丁靈琳道:「想法子去找,若是找不到,你就最好自己一頭撞死。」

  她的聲音也很平靜,嘴角甚至還帶著微笑。

  但這種微笑卻比甚麼表情都可怕,杜同竟連一句話都不敢說了。

  丁靈琳已經從從容容地走出去,居然已找了個小麵館,吃了大半碗麵,又喝了一點酒。

  她微笑著道:「今天的胃口很好。」

  看著她的微笑,郭定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這時夜已很深,他們踏著嚴冬淒涼而平靜的夜色,慢慢地回到小客棧,回到那間陰暗的斗室。

  丁靈琳道:「我要睡覺了。」

  郭定默默地點了點頭,正準備出去。

  丁靈琳卻忽然笑了笑道:「你不必出去,這張床夠我們兩個人睡覺。」

  丁靈琳卻已拉開了被褥:「你先睡進去,我喜歡睡在外面。」

  她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卻像是母親叫孩子上床睡覺一樣。

  郭定竟完全無法拒絕,只有直挺挺的睡下,身子緊緊的貼著牆。

  丁靈琳也睡了下去,微笑著道:「今天晚上我也許會做惡夢的,你最好不要被我嚇得跳起來。」

  郭定點了點頭。

  除了點頭外,他連動都不敢動。

  丁靈琳忽然又輕輕地嘆了口氣,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跟別的男人在一張床上睡過,我本來以為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跟別的男人睡在一張床上了——」

  她的聲音越說越低,過了半晌,竟似已真的睡著。

  夜很靜。她的呼吸很輕,輕得就像是春風。

  郭定也倦了,也想睡一會兒、可他怎麼能睡得著?

  他的心從來也沒有像這樣亂過,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應該想的事,也有很多他不該想的事。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跟丁靈琳睡在一張床上,也做夢都沒有想到,他跟一個女孩子睡在床上時,會像現在這種情況。

  他是個男人,血氣方剛的男人。他也有過女人,在這方面,他並不像外表看來那麼嚴肅。

  現在睡在他身旁的,正是他一生中總是夢想能得到的那個女人,自從第一眼看見她,他就對這個女人有了種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感情。

  可是現在他卻完全沒有那種心情,他心裏只有恐懼和悲傷。

  他已知道丁靈琳下定決心要去做的,是甚麼事了。

  只有一個已決心要死的女人,才會有這麼可怕的改變。

  他也已下了決心,他絕不能讓丁靈琳死,只要能讓這個女人活著,他不惜去做任何事。

  夜更靜,冷風在窗外呼嘯,他忽然發覺丁靈琳身子已開始顫抖,不停地顫抖,不停地呻吟,不停地輕泣。

  星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她臉上,她臉上已流滿了淚。

  他的心也像是在被刀割著,幾乎已忍不住要翻過身去,緊緊地擁抱住她,告訴她生命中還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事,無論甚麼深痛的傷痕,都會慢慢的平復。

  可是他不敢這麼做,也不能這麼樣做。他只有陪著她流淚,直到淚已將乾的時候,他才朦朧地睡去。

  然後他的身子突然顫抖,不停地顫抖。

  這時他若張開眼來,就會發現丁靈琳正在凝視著他,眼睛裏也充滿了悲傷、同情、憐惜和感激。

  一種永遠無法用言語來表達,也永遠無法報答的感激——

  郭定醒來的時候,天已亮了。

  丁靈琳已換了一身昨夜剛買來的衣服,正坐在窗前梳妝。

  她的動作輕柔而優美,她的臉在窗外的日光下看來,顯得說不出的容光煥發。

  就連這陰暗的斗室,都似已因她這人而變得有了生命,有了光彩。

  郭定已看得癡了。

  ——假如這是他的家,假如這就是他的妻子,他一覺醒來,看見他的妻子在窗下梳妝。

  那麼世上還有甚麼樣的幸福能比得上這種幸福?

  他的心又在刺痛。

  他不想再想下去,連想都不敢想。

  他知道這光輝燦爛、美麗的一刻,只不過是死亡的前奏。

  死亡的本身,有時本就很美麗的。

  丁靈琳忽然道:「你醒了。」

  郭定點點頭,坐起來勉強笑道:「我睡得一定跟死人一樣。」

  丁靈琳柔聲道:「你應該好好睡一覺,我知道你已有好幾天沒睡了。」

  郭定道:「現在是甚麼時候?」

  丁靈琳道:「好像已經快到正午。」

  郭定的心沉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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