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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黑衣人道:「你也是馬空群的仇人,你難道會為替他女兒復仇而殺我?」

  傅紅雪道:「我還是不信,沒有人肯把自己的親生女兒,送到蕭別離那裡去。」

  黑衣人冷冷道:「的確沒有人能做得出這種事,只不過,馬空群根本就不是人。」他突然咬緊牙,嘶聲大呼:「他根本就是個畜牲,是個野獸!」

  傅紅雪滿頭冷汗,全身發抖,整個人已虛脫崩潰。他魂牽夢縈、生死難忘的情人,難道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女兒?他不敢相信,卻已不能不信。他突然覺得嘴角肌肉開始抽搐,那可恨又可怕的病魔,又一次向他侵襲!他的心沉了下去。

  黑衣人看著他,目中露出了滿意之色,冷冷道:「我的話已說完了,你若還要殺我,就動手吧。」

  傅紅雪咬著牙,沒有開口。他已不能開口,不敢開口,他必須用全身力量,集中全部精神,來對抗那可怕的病魔。他只要一開口,就可能立刻倒下去,像一隻被人用鞭子抽打著的野狗般倒下去。

  黑衣人眼睛亮了,他已感覺到自己咽喉上的刀鋒在漸漸軟弱,漸漸下垂——

  只不過刀還在傅紅雪手裡,可怕的手,可怕的刀。

  黑衣人突然用全身力氣,從刀鋒下滾出,手腳並用,就像是野獸般竄上荒山,百忙中還反手發出了一刀。可是他卻連看都不敢回頭去看一眼,現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遠離這柄可怕的刀,走得越遠越好。他所說的一切,所做的一切事,也只有一個目的——他要活下去,本就會不顧一切,不擇手段的。他當然想不到,他在匆忙中發出的那一刀,竟沒有落空。這一刀已刺入傅紅雪的胸膛!鮮血沿著冰冷的刀鋒沁出時,傅紅雪就倒了下去,倒在冰冷潮濕的地上。

  一彎清清的上弦月已沒入荒山後。大地更加黑暗了,倒下去的人,是不是還能站起來呢?這黑衣人究竟是誰?他知道的事為什麼有如此多?他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有很多成功的人都曾經倒下去,可是他們又站了起來!他們甚至倒下過十次,可是,他們又站了起來。他們不怕被人擊倒!因為他們知道,只要你還有力氣,還有勇氣站起來,倒下去又何妨?

  傅紅雪慢慢地站了起來。刀,還在他胸膛上。血還在流著,可是那惡毒的病魔,竟似也隨著鮮血流出來。劇烈的疼痛,竟使得他立刻就感覺到疲倦、衰弱、飢餓!尤其是飢餓,他從來未想到飢餓竟是如此無法忍受的事。黑衣人已竄上荒山,不見了。傅紅雪並沒有追,他知道以自己現在的體力,追也沒有用的。他已將所有的潛力全部用盡。

  山坡下的草叢中有金光閃動,是柄純金的金如意。那是黑衣人逃竄上山,反手拔刀時,從他懷裡掉下來的。傅紅雪凝視著閃動的金光,慢慢地走過去,很快地拾起。若是在三個月以前,他也許寧可餓死,也絕不會去撿別人跌落的東西,甚至連看都不會看一眼。可是這三個月來,他已學會了很多,也已改變了不少,他已明白成功是必須付出代價的。最重要的還是,他必須活下去。現在他更不能死,更不甘心就這樣默默的死。就算死,也必須讓那些傷害他的人付出代價來。只要能讓他有力量站起來,有力量活下去,現在他甚至會去偷,去搶!

  奔過荒林,林外的山腳下,有個陰暗破舊的客棧,他剛才也曾經過。現在他已不再猶豫,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走過去,甚至連胸膛的刀都不敢拔下來,他不能再流血,流血會使他更衰弱。客棧裡居然還有燈光。有燈,卻沒有人,也沒有聲音,大門還開著。也不知是因為這小店的主人,已沒有關門的力氣?還是因為這地方根本就沒值得他關門的理由?

  櫃臺後也沒有人,小院裡的落葉在秋風中打著滾,燈光卻在後面的小屋裡。看見小屋上的煙囪,就知道那是廚房。廚房,豈非正像是溫暖的火光,滾熱的食物——這些豈非正是生命的力量。傅紅雪很快的走過去,但卻並沒有在這廚房裡找到食物和力量。他找到的又是死亡!爐灶已冷,燈也快滅了。一個滿頭白髮、身形佝僂的老人,仰面倒在地上,咽喉上一塊瘀血,手裡還緊緊地握著雙筷子,人卻已冰冷僵硬。距離他屍身不遠處,有隻已被撕裂的破舊銀袋,卻是空的。這老人顯然是在吃麵時,被人一拳打在咽喉,立刻斃命。碗裡的麵是誰吃的呢?銀袋裡的一點碎銀子,想必是被那殺人的兇手拿走了。可是他殺了人後,難道還會將死人剩下的半碗麵也吃了下去?老人冰冷僵硬的臉上,也帶著一種恐懼和不信的表情。甚至連他自己都不能相信,世上竟有人為半碗被他吐過口水的麵,幾枚破舊的銅錢,就忍心下毒手殺了他這個已半聾半瞎的可憐的老頭子。他實在死不瞑目。

  傅紅雪心裡也充滿了憤怒和痛苦,因為他正在問自己:這世上幾乎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飢餓和貧窮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會為了半碗吃剩下的麵、一點散碎銀子而殺人!一個人若還沒有走上絕路時,是絕不會做這種事的。殺人的兇手是誰?難道他真的已走上了絕路?傅紅雪忽然想起那黑衣人說的話,忽然想到馬空群。

  不錯,一定是馬空群,他一定已看見了傅紅雪,所以他一定要逃。可是他實在太餓,他必須吃點東西,哪怕只不過是半碗麵也好。但他在殺過人後,吃這半碗麵時,心裡是什麼滋味?想到他過去那些輝煌的往事,這半碗麵吃在他嘴裡時,又是什麼滋味?傅紅雪緊握著雙手,突然覺得要嘔吐。他恨,他憤怒,可是他同樣也能感覺到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淒涼和悲切。縱橫一世,威鎮關東,聲名顯赫,一時無兩的萬馬堂主人,竟會為了半碗麵而殺人!他自己吃下這半碗麵後,是不是會覺得要嘔吐?

  馬空群的確要嘔吐。可是他用盡全身一切力量忍耐住,他絕不能吐出來。泥水湯麵,湯麵裡的口水,老人嘴裡殘缺的黃牙,眼睛裡的輕蔑和譏誚——每件事都令他要嘔吐。但無論什麼樣的食物,都同樣能給人力量。他若將食物吐出來,就無異將力量吐出來,他現在迫切需要力量!每一分力量他都要!因為他現在一定要將每一分力量用出來,就像是那次在長白山裡逃竄的時候一樣。那次他甚至喝過自己的尿。但這次的情況卻比那次更危險,因為這次他的敵人也遠比上次更危險!更可怕!

  他親眼看見傅紅雪那凌厲風發、銳不可擋的刀光!他彷彿又看見了昔日那個永遠都令他抬不起頭來的人!彷彿又看見了那個人手裡的刀光飛起時,血花甚至比梅花庵外的梅花還鮮艷。他真正畏懼的也許並不是傅紅雪,而是這個人!他彷彿又在傅紅雪刀子上,看見了這個可怕的精神和力量!他無論是死是活,都再也不敢面對這個人的刀,再也不敢面對這個人的!就因為他知道這個人一定會在地獄等著他的,所以他才怕死!所以他一定要逃,他一定要活下去!可是他還能活多久呢?

  夜更深,秋也更深了。

  秋風中的寒意,已越來越重。用不了再過多久,樹葉就會落盡,黃昏時就會刮起北風,然後在一個寒冷的早上,你推開窗子一看,就會發現大地結滿冰雪。

  一個衣衫單薄、囊空如洗的老人,在冰天雪地裡,是很難活下去的。馬空群握起了手,緊緊地捏著十幾枚銅錢,這正是從那老頭子錢袋中找到的,也許還可以勉強去換頓粗麵吃。以後又怎麼辦呢?

  以他的武功,他本可毫不費力的去盜幾家大戶,他甚至有把握可以獨力劫下一隊鏢車。這種事他以前並不是沒有做過,但現在卻絕不能再做,那並不是因為他已厭惡這種生活,只不過現在他絕不能留下一點線索,讓傅紅雪找到。

  他抬起頭,望著枯枝上已將落盡的秋葉,現在他只剩下一個地方去,只剩下一條路可走。這條路他本不想走的,但現在他已別無選擇的餘地了。

  ***

  櫃臺後的床底下,還有小半袋白麵,和一口已生了鏽的錢箱子。箱子裡有條繡花手帕,裡面包著張疊得整整齊齊的銀票。票面卻只有十兩,有柄鋼質很好的匕首,還有個製作得精巧的火折子。除了這三樣東西外,就是些零星的小東西,顯然都是在這裡留宿的旅客遺落下來的,那老人居然還好好的保存著,等著別人回來拿。他一向是個很誠實的人,雖然他也明知道這些東西的物主是絕不會再回來的了。

  那包著銀票的繡花手帕,是一個年輕的婦人留下來的。有天晚上,她悄悄地坐了一輛破車來,和一個已經在這裡等了她三天的年輕人會面,半夜時又悄悄地溜走了。年輕人醒來時,並沒有看見她留下的東西,一個人站在院子裡,痴痴的流了半天淚,就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那少婦是不是已被迫嫁給了有錢的人家,卻偷偷地溜到這裡來和昔日的舊情人見最後一面的?那年輕人以後是不是會振作起來,忘記這段辛酸的往事?老頭子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希望這年輕人不要像他一樣,從此消沉下去。

  匕首和火折子是個穿著夜行人勁裝的大漢留下來的,他半夜來投宿時,身上已帶著傷。凌晨時,他屋子裡就忽然響起一陣喊罵叱喝聲,刀劍拍擊聲,從屋子裡直打到院子裡。老頭子卻只管蒙頭大睡,等外面沒有了人聲時,才披著衣裳起來。外面的院子裡有幾灘血,屋子裡枕頭底下還留著這柄匕首和火折子,那受了傷的黑衣夜行人卻已不見了。這些人一去之後當然是永遠不會回頭的,老人留下他們的東西,也只不過是為了自己平淡枯燥的生活,留一點回憶而已。

  傅紅雪留下了銀票和火折子。用那小半袋麵,煮了一大鍋漿糊一樣的麵糊,拌著一點油渣子吃了。然後他就在馬空群耽過的那間房裡,用冷水洗了個臉,準備睡一覺。屋子裡陰暗而潮濕,還帶著霉味,木板床又冷又硬,但是對傅紅雪說來,這已足夠舒服。人生中本就沒有什麼事是「絕對」的,只看你怎麼去想而已。他靜靜地躺在黑暗裡,他想睡卻已是睡不著。

  他想的太多。

  馬空群嚴肅陰沉的臉,黑衣人流著血的臉,葉開永遠都帶著微笑的臉——

  一張張臉彷彿在黑暗中飄動著,最後卻忽然變成一個人,美麗的臉,美麗的眼睛,正在用一種悲苦中帶著欣慰的表情看著他。

  ——無論她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無論她是不是馬空群的女兒,她總算是為我而死的。

  他的命運中,已注定了要孤獨寂寞一生。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個人的聲音,比緞子還溫柔的聲音。

  「你幾時來的?」

  一個人突然的推開門,走了進來,就像是黑暗中的幽靈。傅紅雪雖然看不見這個人,卻聽得出她的聲音。

  他永遠忘不了這聲音——

  那寂寞的邊城,陰暗的窄巷,那黑暗卻又溫暖的斗室。她在那裡等著他,第一天晚上,他記得她第一句說的彷彿也是這句話:「你幾時來的?」

  「我要讓你變成個真正的男人——」

  他記著,她的手導引著他,讓他變了個真正的男人。

  「——因為有很多事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他忘不了她那緞子般光滑柔軟的軀體,也忘不了奇異銷魂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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