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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小李飛刀的威名,至今仍足以令江湖中人魂飛魄散。這雖然不是小李的飛刀,卻也已震散了馬空群的魂魄;他竟不敢伸手去接,閃避的動作也因恐懼而變得慢了些。

  刀光一閃而沒,已釘在他肩上。這也是飛刀。可是天上地下,古往今來,絕沒有任何人的飛刀能比得上小李飛刀!就正如天上的星光雖亮,卻絕沒有任何一顆星的光芒能比得上明月。

  這柄刀若是小李飛刀的,馬空群的動作縱然再快十倍,也是一樣閃避不開,因為小李飛刀已不僅是一柄飛刀,只因每個人自己先已決定這一刀是避不開的。

  這種想法也正如每個人都知道,天降的災禍是誰都無法避免的一樣。刀光一閃,他的人已滾出院子,翻身躍起。馬空群只看見一條穿著黑衣的人影一閃,就沒入了黑暗裡。他咬了咬牙,拔出肩上的刀,追了出去。他相信這個人一定逃不遠的,無論誰挨了他兩拳之後,都一定逃不遠的。

  ▼第四十三章 世家之後

  夜,夜色深沉。

  冷清清的上弦月,照著他蒼白的臉,也照著他漆黑的刀!傅紅雪靜靜地站在月光下,前面是一片荒林,後面是一片荒山。他一個人孤零零的面對著這無邊無際的荒涼黑暗,似已脫離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似也遺忘了他。

  他身無分文,飢餓、寒冷而疲倦。他無處可去,因為他雖然有家,卻不能回去。他的情人被他親手埋葬,他想替她復仇,卻連殺她的人是誰都不知道。他知道的一個仇人是馬空群,但卻不知道應該到那裡去尋找?葉開將他當作朋友,但他非但拒絕接受,而且還要逃避。

  可是除了葉開外,就再也沒有一個人將他當作朋友,他就算死在路上,只怕也沒有人會理睬。世界雖然大,卻似已沒有容納他這麼樣一個人的地方。他活在世界上,已像是多餘的。

  可是他偏偏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又怎麼樣呢?應該往那條路走?應該到那裡去?他不知道。

  他甚至連今天晚上該到那裡去都不知道,甚至連一家最陰暗破舊的客棧,他都不敢走進去,因為他身上已連一枚銅錢都沒有。

  ——難道就這樣在這裡站著,等著天亮?但天亮後又怎麼樣呢?傅紅雪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心裡忽然覺得說不出的空虛恐懼。

  以前他至少還有個人可想,思念縱然痛苦,至少還有個人值得他思念,但現在呢?現在他還有什麼?還剩下什麼?他心裡只覺得空空蕩蕩的,甚至連那種刻骨銘心的仇恨,都變得很遙遠,很虛幻了。這才是真正可怕的。

  他咬著牙,勉強控制著自己,這裡雖然沒有人看見,他還是不願意讓眼淚流下來。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一個人從黑暗的荒林中飛奔了出來。一個滿面鮮血的黑衣人。他就像是在被惡鬼追趕著似的,連前面的人都看不見,幾乎撞在傅紅雪身上。等到他看見傅紅雪時,已無法回頭了,他那張本已被人打得破碎扭曲的臉,突然又因驚懼而變形。

  傅紅雪倒並不覺得奇怪,無論誰都想不到如此深夜中,還會有個人像他這樣子站在這裡的。

  他甚至連看都懶得多看這黑衣人一眼。黑衣人卻在吃驚地看著他,一步步向後退,退了幾步,忽然道:「你就是傅紅雪?」傅紅雪也不禁覺得很意外,道:「你是誰?怎麼會認得我?」

  黑衣人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指著身後的荒林,道:「馬空群就在後面,你——你快去殺了他!」

  傅紅雪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似弓弦般繃緊。他歷盡艱苦,走得腳底都生了老繭,也找不到的仇人行蹤,竟被這個陌生的夜行人說了出來,他實在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黑衣人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思,立刻接著又道:「我跟你素不相識,為什麼要騙你?你至少總該過去看看,那對你總不會有什麼損失。」

  傅紅雪沒有再問。

  不管這黑衣人是誰,他的確沒有說這種謊話的理由,何況他縱然說謊又如何!一個人若已根本一無所有,又還怕損失什麼?傅紅雪慢慢地轉過身,然後他的人就已忽然掠入了荒林。

  黑衣人再也沒有想到這殘廢憔悴的少年,身法竟如此輕健,行動竟如此迅速。他目中現出憂慮之色,忽然大聲道:「馬空群不但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他無論說我什麼話,你都千萬不能相信。」

  他本就是個思慮很周密的人,顯然生怕傅紅雪聽了馬空群的話,再回頭來追他。

  他絕未想到這句話竟是他一生中最致命的錯誤。

  這句話剛說完,傅紅雪竟又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蒼白的臉上,帶著種奇特可怕的表情,瞪著他一字字道:「你說馬空群是你的什麼人?」他那雙冷漠疲倦的眼睛裡,現在也突然變得刀鋒般的銳利。黑衣人被這雙眼睛瞪著,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道:「我說他是——是我的仇人!」

  「仇人——人!」傅紅雪看著他,整個人都似已變成了塊木頭。

  「每次他說到『人』這個字的時候,舌頭好像捲不過來,總帶著點『能』字的聲音——」沈三娘說的話就像轟雷閃電般在敲擊著他的耳鼓。他蒼白的臉,突然變得火焰般燃燒了起來。全身也在不停地抖。只有那隻手,那隻握刀的手,還是穩定的。他已將全身的力量,全都集中在這隻手上——蒼白的手,漆黑的刀。黑衣人吃驚地看著他,忍不住道:「你——你難道還不相信我的話?」

  傅紅雪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突然轉頭,面向著東方跪下。

  黑衣人怔住,他實在猜不透這奇特的少年,究竟在幹什麼?冷清清的月光,照在傅紅雪臉上,他目中似已有了淚光,喃喃低語著:「我總算已找到了你的仇人,你在九泉之下已可瞑目了。」

  黑衣人不懂他在說什麼,卻突然覺得有種詭秘而不祥的預兆,竟不由自主一步步往後退,準備一走了之。可是傅紅雪卻忽然又已到了他面前,冷冷道:「你刀呢?」

  黑衣人怔了怔,道:「什麼刀?」

  傅紅雪道:「飛刀。」

  黑衣人目中突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恐懼之色,失聲道:「我那有什麼飛刀?」

  傅紅雪咬著牙,瞪著他,道:「我本該現在就一刀殺了你的,只不過我還有話要問你!」

  傅紅雪的聲音也已嘶啞,厲聲道:「我問你,你為什麼要做那種事?為什麼要害翠濃?你究竟是什麼人?」

  黑衣人道:「你——你說的話我根本完全聽不懂,我根本不認識你。」

  傅紅雪狂怒、顫抖,但那只握刀的手卻還是穩定如鐵石。突然間,刀已出鞘,刀光如閃電般揮出,黑衣人卻已經倒下,滾出了兩丈。刀光一閃,他的人就已先倒下。他對這柄刀的出手,不但早已防備,而且竟好像早已準備了很多法子,來閃避這一刀。

  這一刀出手,鋒銳凌厲,勢不可擋,天下本沒有人能招架,可是他居然能閃避開這一刀。刀光閃起,人先倒下——在他這種情況下,幾乎已沒有更好的法子能閃避這一刀。這種法子絕不是倉猝間所能用得出的,為了閃避這一刀,他必定已準備了很久。

  他身子翻出,手已揮起。他的飛刀也已終於出手。只聽「叮」的一聲,火星四濺,兩道閃電般的刀光一觸,飛刀落下。黑衣人再一滾,已滾下了山坡,突然覺得肋下一陣劇痛,剛才被馬空群肘拳擊中的地方,現在就像有柄錐子在刺著。

  他想再提起,已提不起。刀光又一閃,冰涼的刀鋒,已到了他的咽喉。這凌厲風發、銳不可擋的一刀竟已在這一剎那間,突然停頓。

  握刀的這一隻手,已將力量完全控制自如。刀鋒只不過將黑衣人咽喉上的皮肉,劃破了一道血口,傅紅雪怒盯著他,厲聲道:「我問你的話,你說不說?」

  黑衣人終於嘆了口氣,道:「好,我說,我跟你並沒有仇恨,我恨的是馬空群,我殺了那女人,只因為她也是馬空群的女兒。」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僵硬,突然大吼,怒道:「你說謊!」

  黑衣人道:「我沒有說謊,但是知道這件事的人實在不多——」他喘息著,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的身子又開始發抖,抖得更劇烈。

  黑衣人接著道:「她和馬芳鈴並不同母所生的,她母親本是關中採參客的妻子,隨著她丈夫出關採參時,被馬空群姦污強佔了,所以那批參客一直對馬空群恨之入骨。有一次在長白山中,出動了一百三十多個人,等著伏擊馬空群,為的就是這段仇恨,在那次血戰中,白大俠白老前輩也在的。」

  那一次血戰本是武林中極有名的戰役,傅紅雪幼年時也曾聽他母親說起過。

  ——這黑衣人說的難道是真的?傅紅雪只覺全身的血管裡,都彷彿有火焰燃燒了起來。

  黑衣人看著他,又道:「翠濃暗中一直是為萬馬堂刺探消息的,這一點想必你也知道,她出賣了沈三娘,也出賣了花滿天,始終效忠於萬馬堂,正因為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就是馬空群,她的母親臨死前已將這秘密告訴了她。」他嘆息著,慢慢地接著道:「血濃於水,這一點本是誰都不能怪她的,我殺她,只不過是因為要向馬空群報復。」

  傅紅雪額上的冷汗已雨點般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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