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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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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空群關起房門,上好閂,然後他就倒了下去,倒在床上,木板又冰又硬,就像是棺材一樣。屋子裡也陰暗潮濕如墳墓。只不過他總算還活著,無論如何,活著總比死了的好。 老人為什麼總是要比年輕人怕死,其實他的生命明明已沒什麼值得留戀的,卻反而偏偏越是要留戀。他年輕的時候,並沒有覺得死是件可怕的事。床單上有種發了霉的味道,彷彿還帶著馬糞臭氣,他忽然覺得要嘔吐。其實他本就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的,他出生的那間屋子,幾乎比這裡還要臭。等到他開始闖蕩江湖時,為了逃避仇家的追蹤,他甚至真的在馬糞堆裡躲藏過兩天一夜。有一次同白家兄弟在長白山中遇伏,被三幫採參客圍剿,逃竄入荒山時,他們甚至喝過自己的尿。 這種艱苦的日子,現在他雖然已不習慣,卻還是可以忍受。他要嘔吐,並不是因為這臭氣,而是因為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恥。一個男人看著自己的女人在面前倒下去時,無論如何都不該逃的。可是他當時實在太恐懼,因為他以前也看過那種同樣的刀。刀鋒薄而鋒利,才三寸七分長,但卻已無疑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一種刀。「這就是小李飛刀。」 白天羽手裡拿著這麼樣一柄刀,眼睛裡閃動著興奮的光。 「你們來看看,這就是小李飛刀!是小李探花親手送給我的。」 那時正是馬空群第一次看見這種刀。 刀鋒上還有個「忍」字。 「這忍字,也是小李探花親手用另一柄刀劃上去的,他說他能活到現在,就因為他一直都很了解這個『忍』字的意思,所以他要將這個字轉送給我。」 當時他的確很接受小李探花的好意,白天羽並不是個不知道好歹的人。 「他還答應我,等我第三個兒子生出來的時候,可以送到他那裡去,他還說,這世上假如還有人能學會他的飛刀,就一定是我的兒子。」 只可惜他的願望還沒有實現,就已死,因為他已忘記了小李探花送給他的那個「忍」字。 天色已漸漸暗了。 馬空群凝視著由灰白變為漆黑的窗戶,只希望自己能睡一覺。他相信這是個最安全的地方。從山上下來後,他並沒有在那邊的農村停著,就一直逃來這裡。 他在這裡停下來,只為連他自己都從來沒看見過這麼陰暗破舊的客棧。這裡非但沒有別的客人,連伙計都沒有,只有一個半聾半瞎的老頭子,在這裡死守著,因為他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馬空群忽然覺得有種兔死狐悲的傷感,看見了這老人,他不禁想到自己。 「我呢?我難道也跟他一樣,也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他捏緊雙拳,自己對自己冷笑。 這時破舊的窗戶外,忽然傳來一陣油蔥煮麵的香氣,就彷彿比剛從火上拿下的小牛腰肉還香。他全身都彷彿軟了,連手指都彷彿在發抖。飢餓,原來竟是件如此無法忍受的事。 在路上經過一家麵攤子時,他本來想去吃碗麵的,但他剛走過去,就想起自己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 萬馬堂的主人,無論走到那裡,本都不需要帶一文錢的。就像大多數豪富一樣,多年來他都已沒有帶錢的習慣,所以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吃過一粒米。他軟軟地站起來,才發覺自己的虛弱,飢餓竟已使得他幾乎不能再支持下去。 推開門,走過陰暗小院,他總算找到了廚房。那半聾半瞎的老頭,正將一大碗粗湯麵擺到桌上。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來,麵湯的顏色就像是泥水,上面還飄著根發了黃的菜葉。可是在他看來,已是一頓很豐盛的晚餐。 他挺起胸走過去,大聲道:「這碗麵給我,你再煮一碗。」直到現在,他說話的時候,還帶著命令的口氣,只可惜現在已沒有人將他的話當作命令了。 老頭子看著他,很快的搖了搖頭。 馬空群皺眉道:「你聽不見?」 老頭子卻露出一嘴殘缺發黃的牙齒笑了,道:「我又不是聾子,怎會聽不見,只不過這碗麵是我要吃的,等我吃完了,倒可以再給你煮一碗,但是也得先拿錢給我去買麵。」 馬空群沉下了臉,道:「你這是什麼態度?像你這樣對客人,怎麼能做生意?」 老頭子又笑了,道:「我本來就不是在做生意。」 馬空群道:「那你這店開著是幹什麼的?」 老頭子嘆了口氣,道:「什麼也不幹,只不過在這裡等死,若不是快死的人,怎麼會到這地方來。」 他連看都不看馬空群一眼,忽然彎下腰,竟吐了幾口口水在麵碗裡,喃喃道:「我知道你也是個沒錢付賬的人,那破屋子讓你白住兩天也沒關係,但這碗麵卻是我的,你要吃,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 馬空群怔住。他怔住在那裡,緊握著雙拳,幾乎忍不住想一拳將這老頭子胃裡的苦水打出來。可是他忍住了。他現在竟連怒氣都發作不出,只覺得滿嘴又酸又苦,也不知是該大笑幾聲?還是該大哭一場?縱橫一世的他,難道竟會在這又髒又臭的廚房裡,為了一碗泥水似的粗湯麵,殺死一個半聾半瞎的老頭子?他實在覺得很好笑。 他忍不住笑了,但這種笑卻實在比哭還悲哀。 一陣風吹過,幾片枯葉在地上打著滾。 「我現在豈非也正如這落葉一樣?也正在爛泥中打滾?」 馬空群垂著頭,走過院子,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將他的影子長長的拖在地上,他推開門的時候,月光也跟著照了進去,照在一個人身上。一個人幽靈般站在黑暗裡,門推開時,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著她身上穿的衣裳——一件紅色的短褡衫,配著條黑緞子上繡著火紅桃花的百折湘裙。 馬空群的呼吸突然停頓。他認得這套衣裳,沈三娘第一次來見他時,穿的就是這件衣裳,就在那天的晚上,他從她身上脫下了這套衣裳,佔有了她。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他永遠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帶著淚,輕語央求他的臉,也忘不了這套衣裳,雖然這套衣裳她已多年沒有穿過了。 現在她怎麼會又穿上這套衣裳?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 莫非她還沒有死? 馬空群忍不住輕輕呼喚:「三娘,是你?」 沒有回答,沒有聲音。只有風聲從門外吹進來,吹得她整個人飄飄蕩蕩的,就彷彿要乘風而去。 有的人竟好像既沒有血,也沒有肉,只不過有副空蕩蕩的軀殼而已。也許連軀殼都沒有,只不過是她的鬼魂,她無論是死是活,都要來問問這個負心漢,問他為什麼要拋下她,只顧自己逃命? 馬空群的臉色已鐵青,黯然道:「三娘,我知道對不起你,無論你是人是鬼,從今以後,我都不會再拋下你了。」他開始說話的時候,人已慢慢地走過去,說到這裡,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臂。 站在這裡的,既不是她的人,也不是她的鬼魂,只不過是個穿著她衣裳的稻草人而已。 馬空群的臉色已變了,正想翻身,一柄劍已抵在他背脊上,冰冷的劍鋒,已刺透了他的衣裳。一個人從門後走出來,悠然長吟:「天皇皇,地皇皇。關東萬馬堂,馬如龍,人如鋼!」 馬空群沉聲道:「你是什麼人?」 這人道:「我是個人,跟你一樣,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鋼,所以我若是你,我現在一定會老老實實地站著,連一動都不動。」他的聲音尖銳而奇特,顯然不是他本來的聲音。 他冷冷地接著道:「你當然也不願意看見這柄劍從你胸膛裡刺出去的。」他的手用了用力,冰冷的劍鋒,就似已將刺入了肉裡。 馬空群卻反而鬆了口氣,因為這是柄劍,不是刀;因為這個人也不是傅紅雪,傅紅雪來的時候縱然會在他背後出現,也絕不會改變聲音的。 這人道:「你最好也不要胡思亂想,因為永遠也想不出我是誰的。」 馬空群道:「你怎知我是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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