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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就是這種仇恨,竟使得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人世間為什麼要有這種可怕的仇恨,為什麼要將這種仇恨培植在一個孩子的心裡?

  傅紅雪自己心裡的仇恨,豈非也正是這樣子培養出來的!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長大之後,豈非也要變得和傅紅雪一樣!這些問題有誰能解釋?

  鬼頭刀在太陽下閃著光。是挨他這一刀,還是殺了他?假如換了葉開,這根本就不成問題,他可以閃避,可以抓住這孩子拋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這些人,揚長而去。

  但傅紅雪卻不行,他的思想是固執而偏激的,他想一個問題時,往往一下子就鑽到牛角尖裡。在這一瞬間,他甚至想索性挨了這一刀,索性死在這裡。那麼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豈非立刻就能全都解決。

  但就在這時,這孩子突然慘叫一聲,仰天跌倒,手裡的刀已飛出,咽喉上卻有一股鮮血濺出來,也不知從那裡飛來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沒有人看見這柄刀是那裡來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著這孩子手裡的那柄鬼頭大刀!

  既然沒有人看到這柄短刀是從那裡來的,那麼它當然是傅紅雪發出來的。這孩子最多不過才十歲,這臉色蒼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這種毒手!

  人叢中已不禁發出一陣憤怒的聲音。

  那長身玉立的少婦,已尖叫著狂奔了出來。她的丈夫手裡揮著大刀,緊緊地跟在她身後,喉嚨裡像野獸般的怒吼著。所有穿白麻衣、紮著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著衝了出去。他們的吼聲聽起來就像是鬱雲中的雷。他們衝出來時,看來就是一陣白色的怒濤。他們已決定死在這裡,寧願死盡死絕。那孩子的血,已將他們心裡的悲哀和憤怒,全都火焰般燃燒了起來。

  傅紅雪卻已怔在那裡,看著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柄刀是那裡來的。這情況就和那天在李馬虎的店裡一樣,突然有柄刀飛來,釘在李馬虎的手臂上。

  葉開!難道是葉開?

  郭威手裡揮著刀,怒吼道:「你既然連這孩子都能殺,為什麼還不拔你的刀?」

  傅紅雪忍不住道:「這孩子不是我殺的!」

  郭威狂笑,道:「殺了人還不敢承認?想不到白天羽的兒子竟是個說謊的懦夫。」

  「我絕不能讓他死了後還受人侮辱!」

  傅紅雪突也狂叫。他的刀已出鞘。刀鞘漆黑,但刀光卻是雪亮的,就像是閃電。刀光飛出,鮮血已濺出。血花像煙火一般,在他面前散開。他已看不見別的,只能看得見血。

  血豈非正象徵著仇恨?他彷彿已回到十九年前,彷彿已變成了他父親的化身!飛濺出的血,彷彿就是梅花。這裡就是梅花庵。這些人就是那些已將自家滿門殺盡了的兇手刺客!

  他們要他死!

  沒有選擇!已不必選擇!

  閃電般的刀光,匹練般的飛舞。

  沒有刀與刀相擊的聲音,沒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慘呼聲、尖叫聲、刀砍在血肉上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每一種聲音都足以令人聽了魂飛膽碎,每一種聲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嘔吐。

  但傅紅雪自己卻什麼都聽不見。他只能聽到一個聲音——這聲音卻是從他心裡發出來的!

  「讓你的仇人全都死盡死絕,否則你也不要回來見我!」他彷彿又已回到了那間屋子。那屋子裡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他本來就是在黑暗中長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血是紅的,雪也是紅的。現在白家的人血已流盡,現在已到了仇人們流血的時候!兩旁的窗口中,有人在驚呼,有人在流淚,有人在嘔吐。白麻衣被染成紅的。這柄刀帶給人的,本來就只有死與不幸!刀光過處,立刻就有一連串血肉飛濺出來!也不知是誰在大喝:「退下去!全退下去!留下一條命,以後再復仇!」

  怒吼,驚叫,慘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頭之上——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紅雪外,他周圍已沒有一個站著的人。

  陰森森的太陽,已沒入烏雲後,連風都已停止。

  開著的窗子,大多數都已緊緊關起,沒有關的窗子,只因為有人伏在窗臺上流血嘔吐。長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紅。刀也已被染紅。傅紅雪站在血泊中,動也不動。郭威的屍體就在他的腳下,那孩子的屍體也在他腳下。

  血還在流,流入青石板的隙縫裡,流到他的腳下,染紅了他的腳。

  傅紅雪似已完全麻木。他已不能動,也不想動。

  突然之間,一聲霹靂,閃電照亮了大地。傅紅雪彷彿也已被這一聲霹靂驚醒。他茫然四顧,看了看腳下的屍體,又看了看手裡的刀。他的心在收縮,胃也在收縮。然後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上的刀,轉身飛奔了出去。

  又一聲霹靂,暴雨傾盆而落,蒼天彷彿也不忍再看地上的這些血腥,特地下這一場暴雨,將血腥沖乾淨。只可惜人心裡的血腥和仇恨,卻是再大的雨也沖不走的。

  傅紅雪狂奔在暴雨中。他從來也沒有這麼樣奔跑過,他奔跑的姿態比走路更奇特。暴雨也已將他身上的血沖乾淨了。可是這一場血戰所留下的慘痛回憶,卻將永遠留在他心裡。

  他殺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該殺的。他自己也知道——現在他的頭腦也已被暴雨沖得很清醒。但當時他卻絕沒有選擇的餘地。為什麼?只為了這柄刀,這柄他剛從那孩子咽喉上拔下來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這一場血戰並不是絕對不可以避免的。

  傅紅雪心裡也像是有柄刀。

  葉開!葉開為什麼要引起這場血戰?

  前面有個小小的客棧,傅紅雪衝進去,要了間屋子,緊緊地關上了門。然後他就立刻開始嘔吐,身子突然痙攣,突然抽緊,他倒下去的時候身子已縮成一團。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來的苦水上,身子還在不停地抽縮痙攣——

  他已完全沒有知覺。也許這時他反而比較幸福些——沒有知覺,豈非也沒有痛苦?

  雨下得更大,小而悶的屋子,越來越暗,漸漸已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黑暗中,窗子忽然開了,一條黑影幽靈般出現在窗外。

  一聲霹靂,一道閃電。

  閃電照亮了這個人的臉。這個人的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倒在地上的傅紅雪,誰也分辨不出,這種表情是悲憤?是仇恨?是愉快?還是痛苦?——

  傅紅雪清醒的時候、人已在床上,床上的被褥乾燥而柔軟。燈已燃起。燈光將一個人的影子照在牆上,燈光昏黯,影子卻是黑的,屋子裡還有個人!是誰?

  這人就坐在燈後面,彷彿在沉思。傅紅雪的頭抬起了一點,就看到了她的臉,一張疲倦、憔悴、充滿了憂鬱和痛苦,但卻又十分美麗的臉。

  傅紅雪的心又抽緊,他又看見了翠濃。

  翠濃也看見了他。她蒼白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柔聲道:「你醒了!」

  傅紅雪不能動,不能說話,他整個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麼會忽然來了?為什麼偏偏是她來?為什麼偏偏要在這種時候來?

  翠濃道:「你應該再多睡一會兒的,我已叫人替你燉了粥。」

  她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那麼關切,就像他們以前在一起時。

  難道她已忘記了過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紅雪卻忘不了。他突然跳起來,指著門大叫:「滾!滾出去。」

  翠濃的神色還是很平靜,輕輕道:「我不滾,也不出去。」

  傅紅雪嘶聲道:「是誰叫你來的?」

  翠濃道:「是我自己來的。」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要來?」

  翠濃道:「因為我知道你病了。」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發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沒有關係,也用不著你管。」

  翠濃道:「你的事跟我有關係,我一定要管的。」

  她的回答溫柔而堅決。

  傅紅雪喘著,道:「但我現在已不認得你,我根本就不認得你。」

  翠濃柔聲道:「你認得我的,我也認得你。」

  她不讓傅紅雪開口,接著又道:「以前那些事,無論是你對不起我,還是我對不起你,我們都可以忘記,但我們總算還是朋友,你病了,我當然要來照顧你。」

  朋友!以前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感情,現在難道已變成了一種淡淡的友誼?以前本來是相依相偎,終夜擁抱著等待天明的情人,現在卻只不過是朋友。

  傅紅雪心裡突又覺得一陣無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床上。

  翠濃道:「我說過,你應該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

  傅紅雪握緊雙拳,勉強控制著自己。

  「你既然能將我當做朋友,我為什麼還要去追尋往昔那種感情?」

  「你既然能這樣冷靜,我為什麼還要讓你看見我的痛苦?」

  傅紅雪突然冷冷道:「謝謝你,要你來照顧我,實在不敢當。」

  翠濃淡淡地笑了笑,道:「這也沒什麼,你也不必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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