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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傅紅雪霍然抬起頭。他忽然發現薛大漢並沒有說錯他。一個男人為了愛情而痛苦時,那種神情本就明顯得好像青綠的樹葉突然枯萎一樣。

  薛大漢道:「我還可以告訴你,她非但不值得你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傅紅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嗎?」他連聲音都已緊張而發抖。

  薛大漢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傅紅雪跳起來,道:「你——你說。」

  薛大漢道:「我不能說。」

  傅紅雪道:「為什麼?」

  薛大漢看著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將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強點了點頭,道:「好,我說,她——她是跟一個人一起走的。」

  傅紅雪道:「跟誰走的?」

  薛大漢道:「跟那個趕車的小伙子。」

  這句話就像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紅雪的胸膛。他的痛苦已接近瘋狂。你說謊!我從不說謊。你再說我就殺了你。你可以殺了我,但我說的絕不是謊話。

  薛大漢的神情沉著鎮定,凝視著傅紅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紅雪瘋狂般瞪著他,緊緊握著他的刀。刀並沒有拔出來,淚卻已流下。他也已看出薛大漢說的並不是謊話。

  薛大漢道:「其實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們若勉強在一起,只有痛苦——他們才是同一類的人。」

  他們!這兩個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紅雪的心。難道他心裡最愛的女人,竟真的只不過是那麼卑賤下流的人?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然後他的眼淚就像青山間的流水般流了出來。

  他總算沒有哭出聲,可是這種無聲的眼淚,卻遠比號啕痛哭還要傷心。薛大漢沒有勸他。無論誰都知道這種眼淚是沒有人能勸得住的。他只是在旁邊等著,看著,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紅雪心裡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淚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們換一個地方再去喝。」

  傅紅雪沒有拒絕,他似已完全喪失拒絕的力量和尊嚴。這地方不但有酒,還有女人。據說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種人將各種痛苦全都忘記。傅紅雪也並沒有忘記,可是他的確已麻木。

  第二天醒來時,他的痛苦也許更深,但那裡又有女人和酒在等著他。看來薛大漢不但是個好朋友,而且是個好主人。他供應一切。他供應的傅紅雪都接受。一個人在真正痛苦時,非但已不再有拒絕的力量和尊嚴,也已不再有拒絕的勇氣。

  他一張開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喝完最後一杯,他就倒下去。現在他所畏懼的事已只剩下一種——清醒。沒有清醒的時候,難道就真的沒有痛苦?麻木難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黃昏,還未到黃昏。

  桂花的香氣,從高牆內飄散出來。長巷靜寂。青石板鋪成的路,在秋日午後的太陽下,看來就像是一面銅鏡。長巷裡只有四戶人家。

  城裡最豪華的妓院和客棧,都在這條長巷裡。這條巷就叫完樓巷。長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門,門外清蔭遍地,門裡濃香滿院。傅紅雪推開了這扇門。

  他剛穿過濃香夾道的小徑。那裡不但有花香,還有脂粉香、女兒香。他已在這裡醉了六天。這裡有各種酒,各種女人——從十三歲到三十歲的女人。她們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應該怎樣去討好男人。這些女人難道和翠濃有什麼不同?我看她們隨便那一個都不比她差。

  傅紅雪並沒有爭辯,可是他自己心裡知道,沒有任何人能代替她。每個男人心裡,都有個女人是其他無論任何人都無法代替的。這也正是人類的悲哀之一。

  現在他剛起來,今天的第一杯酒還沒有喝下去。屋子裡還留著昨夜的滴旋殘香,牆壁雪白,傢具發亮,棗木架上的一盆秋菊開得正艷。

  這地方就是城裡最豪華精緻的。

  可是他忽然覺得這地方像個樊籠。他想出去走走。他手裡雖然還是握著他的刀,但已握得遠不及昔日有力。他臉色雖然仍是蒼白的,但已不是那種透明般的蒼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蝕了他的尊嚴和勇氣,也已腐蝕了他的力量?這連他自己也能感覺得到。他的頭腦發漲,胃卻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飲食都已對他沒有吸引力。他忽然又有了種新的恐懼。所以他想走出這樊籠去。

  長巷靜寂,桂子飄香。

  傅紅雪推開了月洞門,一陣清涼的秋風正迎面吹過來。他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迎著風走過去。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人。

  翠濃。

  經過了無數痛苦、無數折磨之後,他忽然看見了翠濃。但翠濃並不是一個人。她身邊還有個小伙子,正是那趕車的小伙子。

  現在無論誰也看不出他曾經是個趕車的,現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兩銀子一件的長衫,正是城裡最時髦的花花公子們穿的那種,他腰帶上掛著翠濃的鼻煙壺,無邊的軟帽上還鑲著粒大珍珠。

  現在他走起路來,已能昂首闊步。但他卻是走在翠濃身後的,就正如翠濃永遠走在傅紅雪的身後一樣。翠濃只輕輕動了動嘴,他的耳朵就立刻湊上去。因為他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翠濃替他買來的,她已將他這個人買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遠無法從傅紅雪身上得到的。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風吹在身上,突然似已變成熱的,就像是從地獄中吹來的那麼熱。他全身都似已燃燒。

  刀也似已燃燒。他手裡還有刀,他可以衝過去,可以在一剎那間就殺了這個人,但他卻只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因為他突然覺得一種無法形容的羞慚,竟不敢去面對他們。

  應該羞慚的本是別人,可是他竟覺得沒有臉去面對他們。這是種什麼樣的心情,這是種多麼可怕的痛苦。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誰能了解。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轉過身,不再去看他們。可是他全身都無法移動。連眼睛都不能移動。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果然是這種人,還有什麼值得悲哀、痛苦的?

  可是他的淚卻似又將流下。他眼看著他們走入了對面一家最大的客棧。翠濃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後。

  還是無法移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感覺到有一隻柔滑美麗的手伸過來,握著了他的手。你怎麼站在這裡發怔?薛大爺正在到處找你喝酒呢。

  對,喝酒。他為什麼不能喝酒?他為什麼要清醒著忍受這種屈辱和痛苦?於是他又再喝,再醉。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尊嚴、勇氣、力量,全部已傾入樽中。

  現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握刀的蒼白的手,卻似已有些顫抖。現在他還沒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個笑渦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為他們斟第一杯酒。薛大漢在對面看著。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滿。傅紅雪剛想端起這杯酒,他知道只要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會減輕。他帶著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漢的手卻已先伸出來,突然一掌打翻了這杯酒。傅紅雪怔住。薛大漢臉上已沒有以前那種充滿豪爽友情的笑容,沉聲道:「你今天還想喝酒?」

  傅紅雪遲疑著,還是點了點頭。

  薛大漢沉著臉,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喝了我多少酒?」

  傅紅雪不知道,他已記不清,算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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