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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丁靈琳道:「為什麼?」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夠多了。」

  丁靈琳眼珠子又一轉,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來你嘴巴說得雖凶,心裡卻是怕我們的。」

  路小佳笑了。他並沒有否認,因他的確對一個人有些畏懼。但是他畏懼的人卻絕不姓丁。

  傅紅雪站在那裡,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們馬車剛纔停下來的地方,就站在剛纔和翠濃分手的地方。

  白雲莊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個人先開始走,立刻就有十個人跟著走,一百個人跟著走。除非是真正肝膽相照、患難相共的朋友,誰也不願意再留在那裡。這種朋友並不多,絕不多。

  人群倒水般從白雲莊裡湧出來,有的騎著馬,有的乘著車,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還在竊竊私語,表示他們雖然走了,卻並不是不夠義氣,只不過這種事實在不是他們能插手的。

  無論哪種人,都遠遠的就避開了傅紅雪,好像只要靠近了這個人,就會給自己帶來災禍。但大家心裡還是奇怪:「這個人為什麼還留在這裡?」

  傅紅雪根本沒有看見任何人、任何事。他眼睛裡根本沒有看見任何人、任何事。對他說來,這世界已是空的,因為翠濃已經不在這裡。他本來以為她一定會在這裡等他的。他從來也沒有想到她會走。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了,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來。她怎麼能這樣對他?

  雖然他剛纔也是自己一個人走了的,但他是為了要去報仇。他不願她陪著他去冒險。最重要的是,他絕不會真的把她一個人留下這裡,他一定會回來找她的。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應該明白。因為她應該了解他的。有時他對她雖然很兇惡,很冷淡,甚至會無緣無故的對她發脾氣。但那也只不過因為他太愛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時他明知那些事早已過去,卻還是會痛苦嫉妒。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經跟她好過的男人,他的心裡就會像針一樣在刺著。他覺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覺得她本來應該是個高高在上的女神。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也應該明白的。她應該知道他愛她,愛得有多麼深。可是她現在卻走了,就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了,連一句話、一點消息都沒有留下。

  這是為什麼?她為什麼會如此狠心?

  風還是剛纔一樣的風,雲還是剛纔一樣的雲。但是在他感覺中,這世界已變了,完全變了,變成了空的。他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他的心彷彿也被人捏在手裡,捏得很緊。而且就在心的中間,還插著一根針,一根尖銳、冰冷的針。沒有人能想像這種悲苦是多麼深邃,多麼可怕。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還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來他想毀滅的,只不過是他的仇人。但這種感情卻使得他想毀滅自己,想毀滅這整個世界!他從沒有想到自己的錯,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錯。所以他更痛苦。

  他從來沒有想到,有句話是一定要說出來的,你若不說出來,別人怎麼會知道?這也許只因為他還不了解翠濃,不了解女人。他還不懂得愛。既不懂得應該怎麼樣被愛,也不懂得應該怎麼樣去愛別人。但這種愛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有真正的痛苦。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之一。但是只要你真正愛過,痛苦也是值得的!

  ***

  夜。

  群星在天上閃耀,秋樹在風中搖曳。

  秋月更明。這還是昨夜一樣的星,一樣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還在天上,月還在天上。人在那裡?

  三個月,他們已在一起共同度過了三個月,九十個白天,九十個晚上。

  那雖然只不過像是一眨眼就過去了,但現在想起來,那每一個白天,每一個晚上,甚至每一時,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憶。

  有過痛苦,當然也有過快樂,有過煩悶,也有過甜蜜。有多少次甜蜜的擁抱?多少次溫柔的輕撫?現在這一切難道已永遠成了過去?

  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情感,現在難道已必須忘記?若是永遠忘不了呢?忘不了又能如何?記得又如何?人生,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生?

  傅紅雪咬緊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讓秋風吹乾臉上的淚痕。因為現在他還不能死!

  ***

  燈昏。

  小酒鋪裡的昏燈,本就永遠都帶著種說不出的悽涼蕭索。酒也是渾濁的。昏燈和濁酒,就在他面前。他從未喝過酒,可是現在他想醉。

  他並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記一切,可是他想醉。他本來只覺得已能忍受各種痛苦,只是現在忽然發覺這種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渾濁的酒,裝在粗瓷碗裡。他已下定決心,要將這杯苦酒喝下去。可是他還沒有伸出手,旁邊已有隻手伸過來,拿起了這碗酒。你不能喝這種酒。

  手很大,又堅強而乾燥,聲音也同樣是堅強而乾燥的。

  傅紅雪沒有抬頭,他認得這隻手,也認得這聲音——薛大漢豈非也正是堅強而乾燥的人,就像是個大核桃一樣。為什麼我不能喝?因為這酒不配。

  薛大漢另一隻手裡正提著一大罈酒,他將這罈酒重重的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兩大碗。他並沒有再說什麼,臉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

  他只是將自己面前的一碗給傅紅雪。傅紅雪沒有拒絕。現在已連拒絕別人的心情都沒有,他祇想醉。誰說酒是甜的?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沖下傅紅雪的咽喉。

  他咬著牙吞下去,勉強忍耐著,不咳嗽。可是眼淚卻已嗆了出來。

  薛大漢看著他,道:「你以前從來沒有喝過酒?」

  沒有回答。薛大漢也沒有再問,卻又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時候,傅紅雪心裡忽然起了種很奇異的感覺。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桌上的昏燈,彷彿已明亮了起來,他身子本來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現在卻忽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奇異活力。連痛苦都已可偶而忘記。但痛苦還是在心裡,刀也還是在心裡!

  薛大漢看著他的刀,忽然道:「殺錯人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漢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們,誰沒有殺錯過人?」

  還是沉默。

  薛大漢道:「不說別人,就說袁秋雲自己,他這一生中,就不知殺錯過多少人。」

  傅紅雪端起面前剛斟滿的酒,又一口氣灌了下去。他知道薛大漢誤會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他剛殺了一個無辜的人,心裡竟似又完全忘記了這件事,竟只記著一個女人,一個背棄了他的女人。

  薛大漢又為他斟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條好漢子,你——」

  傅紅雪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我不是條好漢子。」

  薛大漢皺眉道:「誰說的?」

  傅紅雪道:「我說的。」他又灌下這碗酒,重重的將酒碗摔在地上,咬著牙道:「我根本就不是個人。」薛大漢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證別人絕不會這麼想。」

  傅紅雪道:「那只因為別人根本不了解我。」

  薛大漢凝視著他,道:「你呢?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傅紅雪垂下頭,這句話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漢道:「我們萍水相逢,當然也不敢說能了解你,但我卻敢說,你不但是個人,而且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萬不要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棄。」他的表情更嚴肅,聲音更緩慢,接著道:「尤其是不要為了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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