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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雲在天道:「傅紅雪已在鎮上,樂樂山和慕容明珠卻已失蹤了。」

  馬空群沉下臉,道:「去找他們,帶四十個人去找。」

  雲在天道:「是。」

  馬空群道:「十個人一組,分成四組,多帶食水口糧,找不到線索就不准回來!」

  雲在天道:「是。」無論馬空群說什麼,他臉色永遠都很恭順,在馬空群面前,這昔年也曾叱吒一方的武林高手,竟像是變成了個奴才。

  公孫斷突又大聲道:「去找傅紅雪!」

  馬空群道:「不必。」

  公孫斷怒道:「為什麼又不必?難道這小子就找不得?」

  馬空群嘆了口氣,道:「你難道看不出這人是怎麼死的?」

  公孫斷垂下頭去看手裡的刀柄道:「誰規定帶刀的一定要用刀殺人?」

  馬空群沒有立刻回答這句話,雲在天即已知趣的退了出來,帶上門。公孫斷的頭抬起,又問了一句:「誰規定他一定要用刀殺人?」

  馬空群道:「他自己。」

  公孫斷道:「他自己?」

  馬空群道:「他若真是來復仇的,那麼他手裡的刀就是他復仇的象徵,他要殺人,就一定要用刀!」他淡淡地笑了笑,接下去道:「他若不是來復仇的,你又何必去找他?」

  公孫斷沒有再說話,他轉身走了出去,腳步聲沉重得像是條憤怒的公牛。

  馬空群看著他巨大的背影,眼裡忽然露出憂鬱恐懼之色,彷彿已從這個人的身上,看出了一些十分悲慘不幸之事。

  四十個人,四十匹馬。四十個大羊皮袋中,裝滿了清水和乾糧。刀已磨利,箭已上弦。

  雲在天仔細地檢查了兩次,終於滿意的點了點頭,但聲音卻更嚴厲:「十個人一組,分頭去找,找不到你們自己也不必回來!」

  公孫斷已回到自己的屋子。屋裡雖顯得有些凌亂,但卻寬大而舒適,牆上排滿了光澤鮮艷的獸皮,桌上擺滿了各種香醇的美酒,在寂寞的晚上只要他願意,就有人會從鎮上為他將女人送來。這是他應得的享受。他流的血和汗都已夠多。可是他從來未對這種生活覺得滿意,因為在他內心深處,還埋藏著一柄刀,一條鞭子。是他自己用自己沾滿血腥的手埋下去的!無論他在做什麼,這柄刀總是在他心裡不停地攪動,這條鞭子也總是在不停的抽打著他的靈魂。

  桌上的大金杯裡酒還滿著,他一口氣喝了下去,眼睛裡已被嗆出淚水。現在終於已有人來復仇了,但他卻只能像個見不得人的小媳婦般坐在屋子裡,用袖子偷偷擦眼角的淚水——無論是為了什麼原因流下來的,眼淚總是眼淚。

  他又倒了滿滿一杯酒,喝了下去。「忍耐!為什麼要忍耐?你既然有可能要來殺我,我為什麼不能先去殺你?」他衝了出去。也許他並不想去殺人的,可是他心裡實在太恐懼。不是仇恨,也不是憤怒,而是恐懼!

  一個人想去殺人時,為了仇恨和憤怒的反而少,為了恐懼而殺人的反而多!一個人想去殺人時,往往也不是為了別人傷害了他,而是因為他傷害了別人。這也是自古以來,人類最大的悲劇。

  ▼第九章 穩若磐石

  黃昏。

  斜陽從小窗裡斜照進來,照在傅紅雪的腿上,使他想起了前夜輕撫著他大腿的那雙溫暖而又柔軟的手。他躺在床上,疲倦得連靴子都懶得脫了。但只要想起那雙手,那個女人,那光滑如絲緞的皮膚,那條結實修長的腿和腿的奇異動作——他心裡立刻就會湧起一種奇異的衝動,他知道如何解決這種衝動。他做過。

  可是現在他已不同,因為他已有過女人,真正的女人。他本不該想這件事的——他所受的訓練也許比世上所有男人都嚴厲艱苦。但他也是個男人,被這種見鬼的太陽晒著,除了這件事外,他簡直什麼都不願想——他太疲倦。

  雨是什麼時候停的?驟雨後的夕陽為什麼總是特別溫暖?

  他跳下床,衝出去!他需要發洩,卻偏偏只能忍耐!

  街上很安靜。山城裡的居民,彷彿都已看出這地方將要有這件驚人的大事發生,連個常喜歡在街上遊蕩的人,都寧可躲在家裡抱孩子了。

  葉開站在屋檐下,看著街上的泥濘,似在思索著件很難解決的問題。然後他就看到傅紅雪從對面的小巷裡走出來。他微笑著打了個招呼,傅紅雪卻像是沒有看見,蒼白的臉上,彷彿帶著種激動的紅暈,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的一道窄門。

  門上的燈籠已燃起。傅紅雪的眼睛似也如這燈一樣,也已在燃燒。他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慢慢地,一步步地走過去。葉開忽然發現這冷漠沉靜的少年,今天看來竟像是變得有些奇怪。

  一個人若是忍耐太久,憋得太久,有些時候總難免會想發洩一下的,否則無論誰都難免要爆炸。

  葉開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他的確應該痛痛快快的喝頓酒了。」最好能喝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那麼等他醒來時,雖然會覺得頭痛如裂,他精神卻一定會覺得已鬆弛了下來。

  當然最好還能有個女人。

  葉開在奇怪,也不知道這少年一生是不是曾接觸過女人,若是完全沒有接觸過女人,也許反倒好些——完全沒有接觸過女人的男人,就像是個嚴密的隄防,是很難崩潰的。最危險的是,剛接觸到女人的男人,那就像是隄防上剛有了一點缺口,誰也不知道它會在什麼時候讓洪水沖進來。

  傅紅雪慢慢地穿過街道,眼睛還是盯著那扇門、門上的燈籠,燈籠亮著,就表示營業已開始。今天的生意顯然不會好,這地方主要的客人就是馬場中的馬師和遠地來的馬販子,今天這兩種人祇怕都不會上門。

  傅紅雪推開了門,喉節上下滾動著。屋子裡只有兩個剛和老婆嘔過氣的本地客人,蕭別離已下了樓,當然還是坐在那同樣的位子,正好享受著他的「早點」。他的早點是一小片烤得很透的羊腰肉,一小碗用羊雜湯煮的粉條,和一大杯酒,好像是從波斯來的葡萄酒,盛在夜光杯裡。他是個懂得享受的人。

  傅紅雪走進去,遲疑著,終於又在前夜他坐的那位子上坐下。

  「喝什麼酒?」他又遲疑了很久。

  「不要酒。」

  「要什麼?」

  「除了酒之外,別的隨便什麼都行。」

  蕭別離忽然笑了笑,轉頭吩咐他的夥計。

  「這裡剛好有新鮮的羊奶,給這位傅公子一盅,算店裡的敬意。」

  傅紅雪沒有看他,冷冷道:「用不著,我要的東西,我自己付賬。」

  蕭別離又笑了笑,將最後一片羊腰肉送到嘴裡,慢慢地嚼著,享受著那極鮮美中微帶膻氣的滋味,他絕不是個喜歡爭執的人。但他卻知道已有個喜歡爭執的人來了。

  急驟的馬蹄聲停在門外。「砰!」門被用力推開,一條高山般的大漢,大步走了進來,不戴帽子,衣襟敞開,腰上斜插著把銀柄彎刀。

  公孫斷!

  蕭別離微笑著招呼,他也沒有看見。他已看見了傅紅雪。他的眼睛立刻像一隻發現了死屍的兀鷹。

  羊奶已送上,果然很新鮮。這種飲料只有邊城中的人才能享受得到,也只有邊城的人才懂得享受。傅紅雪勉強喝了一口,微微皺了皺眉。

  公孫斷突然冷笑道:「只有羊才喝羊奶。」

  傅紅雪聽不見,端起羊奶,又喝了一口。

  公孫斷大聲道:「難怪這裡有羊騷臭,原來這裡有條臭羊。」

  傅紅雪還是聽不見,可是他握著刀的手,青筋已凸起。

  公孫斷忽然走過去,「砰」的一拍桌子道:「走開!」

  傅紅雪目光凝視著碗裡的羊奶,緩緩道:「你要我走開?」

  公孫斷道:「這裡是人坐的,後面有羊欄,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傅紅雪道:「我不是羊。」

  公孫斷又一拍桌子,道:「不管你是什麼東西,都得滾開。老子喜歡坐在你這位子上。」

  傅紅雪道:「誰是老子?」

  公孫斷道:「我,我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我。」「砰」的,碗碎了。

  傅紅雪看著羊奶流在桌子上,身子已激動得開始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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