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多情劍客無情劍 | 上頁 下頁
二二九


  但這女孩子的臉卻是蒼白的,比雪更白。

  紅和白永遠是他最喜愛的顏色,因為「白」象徵純潔,「紅」象徵熱情。

  他第一次看到她,就對她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惜,幾乎忍不住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風吹倒。

  他母親告訴他:「這是你姨媽的女兒,你姨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所以她從今天開始,就要住在我們家裏。」

  「你總是埋怨自己沒有妹妹,現在我替你找了個妹妹來了,你一定要對她好些,絕不能讓她生氣。」

  可是他幾乎沒有聽到他母親在說些甚麼。

  因為這小女孩已走了過來,走到他身邊,看著他的雪人。

  「他為甚麼沒有眼睛?」她忽然問。

  「你喜不喜歡替它裝上對眼睛?」

  她喜歡,她點頭。

  他將手裏那雙黑亮的「眼睛」送了過去。

  他第一次讓別人分享了他的歡愉。

  自從這一次後,他無論有甚麼,都要和她一齊分享,甚至連別人給他一塊小小的金橘餅,他也會藏起來,等到見著她時,分給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眼睛裏露出一絲光亮,他就會覺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遠沒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樣。」他知道,他確信。

  甚至當他們分離的時候,在他心底深處,他還是認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歡樂,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確信如此,直到現在——

  陋巷,昨夜積雪。

  積雪已溶,地上泥濘沒足。牆角邊當然也有些比較乾燥的路,但李尋歡卻情願走在泥濘中,他喜歡一腳踏入泥濘中時那種軟軟的,暖暖的感覺。

  這往往能令他心情鬆弛。

  以前,他最憎惡泥濘,他情願多繞個圈子也不願走過一小段泥濘的路。

  但現在,他才發覺泥濘也有泥濘的可愛之處——它默默的忍受著你的踐踏,還是以它的潮濕和柔軟來保護你的腳。

  世上有些人豈非也正和泥濘一樣?他們一直在忍受著別人的侮辱和輕蔑,但他們卻從無怨言,從不反擊——

  這世上若沒有泥濘,種籽又怎會發芽?樹木又怎會生根?

  他們不怨,不恨,就因為他們很瞭解自己的價值和貴重。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抬起頭。

  牆是新近粉刷過的,孫駝子那小店的招牌卻更殘舊了。

  從這裏看,看不到牆裏的人。

  現在還是白天,當然也看不到牆裏的燈。

  「到了晚上,小樓上那盞孤燈是否還在?」

  李尋歡忍不住又想起了他不願想的事,這兩年來,他總是坐在進門的那張桌子上等著那盞孤燈亮起。

  孫駝子總是在一旁默默的陪著。他從不開口,從不問。

  孫小紅忽也長長嘆了口氣,幽幽道:「現在還沒有到吃晚飯的時候,客人還不會上門,不知道二叔現在幹甚麼?是不是又在抹桌子?」

  孫駝子並沒有在抹桌子。

  他永遠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隻手。

  手裏還抓著塊抹布,抓得很緊。

  小店的門本是關著的,敲門,沒有回應,呼喚,也沒有回應。

  孫小紅比李尋歡更急,撞開門,就瞧見了這隻手。

  一隻已被齊腕砍了下來的手。

  孫小紅一驚,衝過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尋歡兩年來每天都在上面喝酒的桌子。

  李尋歡的臉色也已發青,他認得這隻手,他比孫小紅更熟悉,兩年來,這隻手已不知為他倒過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時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這隻手。

  他生病的時候,伺候他湯藥的也正是這隻手。

  現在,這隻手已變成了塊乾癟了的死肉,血已凝結,筋已收縮,手指緊緊的抓著這塊抹布,就像是在抓著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時候被人砍斷這隻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乾淨。

  他在抹這張桌子的時候,心裏是不是在想著李尋歡?

  李尋歡忽然覺得胸中一陣絞痛。

  孫小紅目中的眼淚開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這隻手是誰的?」

  李尋歡沉重的點了點頭。

  孫小紅嘎聲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衝了出去。

  沒有人,小店裏一個人都沒有。

  孫小紅再奔回來,李尋歡還是站在桌子前,瞬也不瞬的盯著這隻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裏,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節蠟,筆直指著前面的窗戶。

  窗戶是開著的。

  李尋歡抬起頭,盯著這扇窗戶。

  孫小紅的目光也隨著他瞧了過去,兩人忽然同時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風刺骨,冷得連溝渠裏的臭水都已結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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