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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杯中有酒。

  李尋歡一杯在手。

  角落上坐著個很纖秀,很文弱的僧人,雖然已過中年,但並不顯得很蒼老,看來帶著很濃的書卷氣,就像是位中年便已退隱林下的翰林清流,誰也想不到他就是少林寺中最精練的心樹大師。

  他雖已做了李尋歡的人質,但神情之間並未顯得很憤怒,卻顯得很沉痛,一直靜靜的坐在那裏,沒有說話。

  心眉大師的遺蛻仍留在床上,也不知是誰已為他覆上了一床白被單,隔斷了十丈軟紅,人間煩惱。

  李尋歡忽然向心樹舉杯,微笑著道:「想不到少林寺居然也有這樣的好酒,喝一杯如何?」

  心樹搖了搖頭。

  李尋歡道:「我在令師兄的遺蛻旁喝酒,你是否覺得我有些不敬?」

  心樹淡淡道:「酒質最純,更純於水,是以祭祀祖先天地時都以酒為禮,無論在任何地方,都絕無絲毫不敬之處。」

  李尋歡拊掌道:「說得好,難怪一入翰苑,便簡在帝心。」

  心樹大師平靜的面色竟變了變,像是被人觸及了隱痛。

  李尋歡又滿斟了一杯,一飲而盡,笑道:「我在此飲酒,正表示我對令師兄的尊敬,令師兄若也是走犬之輩,無論他是死是活,我都不會在他身旁喝酒的。」

  心樹大師沉重的嘆息了一聲,神情顯得更哀痛,卻也不知是為了死者,還是為了他自己。

  李尋歡凝注著杯中琥珀色的酒,突然長長嘆息了一聲,徐徐道:「老實說,我實未想到這次救我的會是你。」

  心樹冷冷道:「我並未救你。」

  李尋歡道:「十四年前,我棄官歸隱,雖說是為了厭倦功名,但若非為了你那一道彈劾奏章,說我身在官府,結交匪類,我也許還下不了那決心。」

  心樹閉上眼睛,黯然道:「昔日彈劾你的胡雲冀早已死了,你何必再提他。」

  李尋歡喟然道:「不錯,一入佛門,便如兩世為人,但我自始至終都未埋怨過你,那時你身為御史,自然要盡為官之責——」

  心樹大師的神情似乎有些激動,沉聲道:「你棄官之後不久,我也隱身佛門,為的就是自覺『言多必失』,卻不想畢竟還是遇著你——」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更未想到昔日瀟灑風流的鐵膽御史,今日竟變做了修行功深的得道高僧,而且會在我生死一髮時,救了我一命。」

  心樹霍然張開眼睛,厲聲道:「我早已說過,我並未救你。而是我自己功力不夠,才會被你所劫持,你萬萬不可對我稍存感激之心。」

  李尋歡道:「但若非你在屋中對我示意,我也未必會闖入這裏,若非你全無抵抗之意,我更無法將你留在這裏。」

  心樹嘴角牽動,卻未說出話來。

  李尋歡微笑道:「出家人戒打誑語,何況,這裏又只有你我兩人。」

  心樹沉默了很久,忽然道:「縱然我對你有相助之意,為的也並非昔日之情。」

  李尋歡似乎並未覺得驚奇,神情卻變得很嚴肅,正色道:「那麼你為的是什麼?」

  心樹幾番欲言又止,似有很大的難言之隱。

  李尋歡也並沒有催促他,只是慢慢的將杯中酒喝完。

  就在這時,突聽窗外一人喝道:「李尋歡,你推開窗子來瞧瞧。」

  這是心鑒大師的聲音。

  李尋歡的人突然間已到了窗口,從窗隙間向外望了一眼——

  他的臉色立刻變了!

  他再也想不到阿飛竟會落在對方手裏。

  百曉生負手而立,滿面俱是得意之色,悠然道:「李探花,你總該認得他吧,他為了保住你,不惜揹負『梅花盜』之惡名,你對他又如何?」

  心鑒厲聲道:「你若想保全他的性命,最好立刻負手就縛。」

  李尋歡磐石般堅定的手,竟也有些顫抖起來,他看不到阿飛的臉,因為阿飛整個人都伏在地上,似已受了重傷。

  心鑒忽然掀起阿飛的頭來,讓阿飛的臉面對著窗子,大聲道:「李尋歡,我給你兩個時辰,日落前你若還不將我的六師兄好好送出來,就再也見不著你的好友了。」

  百曉生忽然道:「李探花,此人對你不錯,你也莫要虧負了他。」

  李尋歡伏在窗子上,似也麻木。

  他看到阿飛被他們像狗一樣拖了出去,他也看到阿飛臉上的傷痕,他知道阿飛必定已受了許多苦。

  但這倔強的少年卻絕未發出半聲呻吟。

  他只是向窗子這邊瞧了一眼,目光竟是說不出的平靜,像是在告訴李尋歡,他對「死」並無畏懼。

  李尋歡霍然站起,連盡三杯,長嘆道:「好朋友,好朋友,——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願我去救你。」

  心樹一直在凝視著他,此刻忽然道:「但你的意思呢?」

  李尋歡又乾了三杯,負手而立,微笑道:「我已準備負手就縛,你隨時都可綁我出去。」

  心樹道:「你可知道你一出去便必死無疑!」

  李尋歡道:「我知道。」

  心樹目光閃動,沉聲道:「你可知道你縱然死了,他們也未必會放了你的朋友。」

  李尋歡道:「我知道。」

  心樹道:「但你還是要出去?」

  李尋歡道:「我還是要出去。」他回答得簡短而堅定,竟似全無考慮的餘地。

  心樹道:「你如此做豈非太迂?」

  李尋歡肅然一笑,道:「每個人這一生中都難免要做幾件愚蠢之事的,若是人人都只做聰明事,人生豈非就會變得更無趣了?」

  心樹像是在仔細咀嚼他這句話中的滋味,徐徐道:「不錯,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你縱然明知他非死不可,還是要這麼做,只因為你非做不可!」

  李尋歡微笑道:「你總算也是我的知己。」

  心樹喃喃道:「義氣當先,生死不計,李尋歡果然不愧是李尋歡——」

  李尋歡沒有看他,猝然回首道:「我先出去,就此別過。」

  心樹忽然道:「且慢!」

  他像是已下了很大的決心,目光凝注著李尋歡,道:「方才我還有句話沒有說完。」

  李尋歡道:「哦?」

  心樹道:「我方才說過,我救你別有原因。」

  李尋歡道:「嗯。」

  心樹神情凝重,緩緩道:「這是我少林本門的秘密,而且關係重大,我不願向你提起。」

  李尋歡回轉身,等著他說下去。

  心樹聲音更緩慢,道:「少林藏經之豐,冠絕天下,其中非但有不少佛門重典,也有許多武林中的不傳之秘。」

  李尋歡道:「這我也知道。」

  心樹道:「百年以來,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妄生貪念,要到少林寺來盜取藏經,但卻從來未有一人能如願得手,全身而退的。」

  他肅然接道:「出家人雖戒嗔戒殺,但藏經乃少林之根本,是以無論什麼人敢生此念,少林門下都不惜與之周旋到底。」

  李尋歡道:「近來我倒很少聽到有人敢打這主意了。」

  心樹嘆了口氣,道:「你是外人,自然不知內情,其實這兩年來,本寺藏經已有七次被竊,除了一部耐平心經外,其餘都是久已絕傳的武林秘笈。」

  李尋歡也不禁聳然失聲,道:「盜經的人是誰?」

  心樹大師嘆道:「最奇怪的就是這七次失竊事件,事先既無警兆,事後也毫無線索可尋,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形下失竊,第一、二次發生之後,藏經閣的戒備自然更森嚴,但失竊的事仍是接二連三的發生,本來掌藏經閣的三師兄,也因此引咎退位,面壁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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