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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又等了半天,才有個陰陽怪氣的夥計過來,把杯筷往桌子上一放。

  「要不要酒?」

  「要。」

  「多少?」

  「五斤。」

  問完了這句話,這夥計調頭就走。

  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

  田思思怔住了,忍不住道:「這夥計好大的架子。」

  秦歌笑笑,道:「我們是來吃東西的,不是來看人的。」

  田思思道:「但他卻沒有問你要吃什麼?」

  秦歌道:「他用不著問。」

  田思思道:「為什麼?」

  秦歌道:「因為這裡一共只有四樣東西,到這裡來的人差不多都每樣叫一碟。」

  田思思皺眉道:「哪四樣?」

  秦歌道:「牛肉麵,滷牛肉,豬腳麵,紅燒豬腳。」

  田思思又怔了怔,道:「就只這四樣?」

  秦歌笑道:「這四樣豈非已足夠?不吃牛肉的人,可以吃豬腳,不吃豬腳的人,可以吃牛肉。」

  田思思嘆了口氣,苦笑道:「能想出這四樣東西來的,倒真是個天才。」

  也許就因為這地方只有這四種東西,所以人們才覺得新鮮。

  秦歌道:「我知道他絕不是個天才。」

  田思思道:「哦。」

  秦歌道:「就因為他不是天才,所以才會發財。」

  田思思又笑了,她也不能不承認這話有道理。

  但究竟是什麼道理,她卻不大清楚。

  世上豈非說有些莫名其妙的道理,沒有人能弄得清楚?

  沒有擺桌子的地方,好暗。

  田思思抬起頭,忽然發現有好幾條人影在黑暗中遊魂般地蕩來蕩去,既看不清他們的衣著,更辨不出他們的面目,只看得到一雙雙發亮的眼睛,就好像是在等著捉兔子的獵狗一樣。

  那種目光實在有點不懷好意。

  田思思忍不住問道:「那些是什麼人?」

  秦歌道:「做生意的人。」

  田思思道:「到這裡來做生意?做什麼生意?」

  秦歌道:「見不得人的生意。」

  田思思想了半天,才點了點頭,卻也不知道是真懂?還是假懂。

  黑暗中不但有男人,還有女人。

  這些女人在等著做什麼生意——這點她至少總算已懂得了。

  然後她回過頭,去看那比較亮的一邊。

  她看到各種人,有貧有富,有貴有賤。

  差不多每個人都在喝酒——這就是他們唯一的相同之處,除此之外,他們就完全是從絕不相同的世界中來的。

  然後她就看到剛才的夥計托著個大木盤走了過來。

  麵和肉都是熱的。

  只要是熱的,就不會太難吃。

  但田思思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看看秦歌道:「你說這地方很出名?」

  秦歌道:「嗯。」

  田思思道:「就是賣這兩種麵出名的?」

  秦歌道:「嗯。」

  田思思四面看了一眼,忽然嘆了口氣,道:「我看這些人一定都有病。」

  秦歌道:「哪些人?」

  田思思道:「這些特地到這裡來吃東西的人。」

  秦歌將麵碗裡的牛肉一掃而光,才長長吐出口氣,道:「他們沒有病。」

  田思思道:「這個人呢?」

  她說的是她眼睛正在盯著看的一個人。

  這人坐在燈光比較亮的地方,穿著件看來就很柔軟,很舒服的淡青長衫,不但質料很高貴,剪裁得也很合身。

  他年紀並不太大,但神情間卻自然帶著這種威嚴,就算坐在這種破桌子、爛板凳上,也令人不敢輕視。

  田思思道:「這個人一定很有地位。」

  秦歌道:「而且地位還不低。」

  田思思道:「像他這種人,家裡一定不會沒有丫頭、傭人。」

  秦歌道:「非但有,而且還不少。」

  田思思道:「他若想吃什麼,一定會有人替他準備好的。」

  秦歌道:「隨時都有。」

  田思思道:「那麼,他若沒有病,為什麼要一個人深更半夜鼓打三更還到這種地方來吃東西呢?」

  秦歌慢慢地喝了杯酒,慢慢地放下酒杯,目光凝視著遠方的黑暗,過了很久,道:「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寂寞?」

  田思思道:「當然知道,我以前就常常都會覺得很寂寞。」

  秦歌道:「那時你在想些什麼?」

  田思思道:「我想東想西,想出來到處逛逛,想找個人聊聊天。」

  秦歌忽然笑了,道:「你以為那就是寂寞?」

  田思思道:「那不是寂寞是什麼?」

  秦歌道:「那只不過你覺得很無聊而已,真正的寂寞,不是那樣子的。」他笑了笑,笑得很淒涼,緩緩接著道:「真正的寂寞是什麼樣子?也許沒人能說得出來,因為那時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田思思在聽著。

  秦歌道:「你若經歷過很多事,忽然發覺所有的事都已成了過去,你若得到過很多東西,忽然發覺那也全是一場空,到了夜深人靜時,只剩下你一個人……」他語聲更輕,更慢,緩緩地接著道:「到了那時,你才會懂得什麼叫寂寞。」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懂得?」

  秦歌好像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麼,又癡癡地怔了半天,才接著道:「那時你也許什麼都沒得想,只是一個人坐在那裡發怔,只覺得心裡空蕩蕩的,找不到著落,有時甚至會想大叫,想發瘋……」

  田思思道:「那時你就應該去想些有趣的事。」

  秦歌又道:「人類最大的痛苦,也許就是永遠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你若拚命想去回憶過去那些有趣的事,但想到的卻偏偏總是那些辛酸和痛苦,那時你心裡就會覺得好像有根針在刺著。」

  田思思笑道:「好像有根針在刺著?那只不過是文人們的形容而已……」

  秦歌又喝了杯酒,道:「以前我也不信,一個人的心真會痛,也以為那只不過是文人們的形容過甚之辭,但後來我才知道,就算是最懂得修辭用字的文人墨客之流,也無法形容出你那時的感覺。」他笑得更淒涼,接著道:「你若有過那種感覺,才會懂得那些人為什麼要三更半夜的,一個人跑到這破攤子上來喝酒了。」

  田思思沉默了半晌,道:「就算他怕寂寞,也不必一個人到這裡來呀。」

  秦歌道:「不必?」

  田思思道:「他為什麼不去找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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