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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朱藻以手拍腿,突又高歌道:「這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這邊走,莫厭金杯酒。哈哈哈,好一個莫厭金杯酒!」這闋醉妝詞乃是五代殘唐,蜀主王衍所寫,此刻在他口中歌來,果然有一種帝王之豪氣。

  水靈光輕輕道:「莫厭金杯酒……莫厭金杯酒……」舉杯又乾了一杯。她酒量甚淺,此刻已是醉態可掬。

  鐵中棠想勸他,但轉念一想:「我三人這般愁苦,能醉個幾日豈非大妙。」朗聲一笑,亦自痛飲起來。

  朱藻道:「小兄弟,你我昔日恩怨不說,此後已是兄弟,是麼……好,你在點頭,好,喝一杯。」

  兩人喝了一杯,朱藻忽然又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哥哥我心頭的難受……哈哈哈,有何難受,再喝一杯。」

  兩人又喝了一杯,朱藻拍掌歌道:「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裡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這首南唐後主之子夜詞,在他口中歌來,更是愁腸百結,另有懷抱,令人聞之,亦覺滿心蕭索,難以自遣。

  水靈光又自嘆息一聲,道:「能哭能歌真名士,亦狂亦俠自風流,朱……朱大哥,我佩服你。」

  朱藻道:「你……你喚我大哥?」

  水靈光道:「鐵中棠如此喚你,我自也如此。」要知縱是最最口吃之人,酒醉之後,說話也可十分流暢。

  朱藻道:「唉,原來你只為他才喚我大哥?」

  水靈光道:「不,這聲大哥是我自己心裡喚出來的。」

  朱藻道:「原來你對我並非全是惡感?」

  水靈光道:「我早就覺得你人不錯。」醉眼乜斜,一指鐵中棠又道:「若不是有他,說不定……說不定我會喜歡你。」

  朱藻大笑道:「好!好,既生瑜,何生亮……」笑聲漸漸消斂,又自痛飲幾杯,大哭大歌道:「休相問,怕相問,相問還添恨,春水滿塘生,鸂鶒還相趁!」他隨口歌來,俱是名家之詞,而且詞意與心境貼切,顯見非但武功高絕,而且是位通品。

  ***

  水靈光輕輕擊節,道:「既怕相問,為何還要相問?」

  鐵中棠見他竟真的對水靈光這般痴情,暗嘆一聲,突然動容道:「靈光妹子,我知道你對我很好。」

  水靈光大喜道:「你……你真的知道?」

  鐵中棠道:「但你我只是兄妹之情,莫忘了你是我的妹子。」說這話時,他自己心頭又何嘗不在暗嘆造化弄人。要知那時禮教甚嚴,堂兄堂妹,是萬萬不能通婚的。

  水靈光更已大哭起來,道:「我不願做你妹子,不願做你妹子。」突向朱藻道:「我做你妹子好麼?」

  朱藻道:「我不要你做我妹子。」

  水靈光大聲道:「為什麼?」

  朱藻道:「你為何不願做他妹子?」

  水靈光呆了一呆,輕嘆道:「對了對了,這理由原來是一樣的……好……好……」呆了良久,眼皮越來越重,竟睡著了。

  朱藻目光空空洞洞,凝望著遠方,似是突然蒼老了許多。

  鐵中棠不忍再去瞧他,轉身去翻動桌上書冊。這時鐵中棠心中已有計較,決心要將水靈光與他拉攏,一來只因他不失豪俠本色,二來也好報他亡母深恩。鐵中棠生性豁達,心念一決,心中縱然痛苦,也不再去想。只見桌上書冊,俱是詩詞典史一類,並無秘密可言。

  突見一冊黃絹訂成的薄本,夾在殘唐時鄭州進士和凝所刻的紅葉詞稿之間,翻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杭州袁漱珍,庚子正月初八。蘇州許蘇珠,庚子正月初十……」

  一行行寫的俱是女子名姓與時地,再無他言。

  鐵中棠瞧得暗暗奇怪,忽見第二面上寫著:

  「河朔水柔頌!庚子四月十七。」

  鐵中棠身子一震,趕緊掩起書頁藏在懷裡,心房猶在不住震動,他想不出水柔頌名字為何在此,更不願被水靈光瞧見。就在這時,石壁突然起了一陣陣震動,但聲響並不巨大,接著,石室中又生出一種悶熱之感。

  鐵中棠雙眉方皺,又聽得朱藻道:「兄弟,你接著。」

  原來他也在翻書冊,卻發現一本乃母手抄之劍訣,當下遠遠拋給鐵中棠,道:「此乃削香劍訣,你好生學吧!」

  鐵中棠早已聞得武林中有種絕代劍術,名為「削香」,只是失傳已久,卻想不到如今竟能得見。他心頭驚喜交集,道:「大哥,你呢?」

  朱藻黯然笑道:「削香劍術變招之快,當世無雙,以你手腕之靈巧,學這劍術,正是相得益彰,而我……唉,我已無心學劍了。」坐下又去飲酒,有時撫棺痛哭,有時縱酒高歌。水靈光雖不敢再醉,但也始終未曾十分清醒。只有鐵中棠心懷大志,不願虛度時日,竟真的咬緊牙關學劍。

  ***

  又不知過了多久,鐵中棠計算時日,縱不及二十日,至少已有半月,當下便欲離去,朱藻、水靈光亦無異言。直到這時,朱藻才略整衣衫。三人彼此相望,都覺對方已憔悴許多,於是一齊在棺前叩頭,垂首而出。石門由內開啟甚易,但鐵中棠觸手之處,只覺那本來冰冷的石質,此刻竟似有些溫熱,心頭不禁一動。轉瞬間門已開,三人相繼躍出,突然一齊呆在地上。

  只見滿池綠水,已乾了一半,四壁丹青,都已薰得焦黑,池中方舟,更已蹤影不見,池中卻浮著些焦木。三人一眼瞧過,便知此地大火方熄,匆匆趕出去一看,滿目荒痍,四下俱是焦木殘灰,昔日繁華,早被一場大火燒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石屋支架,猶自聳立在淒涼西風裡。出了石屋,外面的百花、草坪、斜柳、朱橋,只剩下一堆堆灰燼,花邊、草上、柳下,千嬌百媚的少女,更是風流雲散。鐵中棠想起自己來時此地的風光,端的是八面風光,人間仙境,而如今……仙境已化地獄,人面不知去向,一時之間,他只覺滿心悲愴,不覺呆在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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