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大旗英雄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一陣大笑之聲,遠遠傳來。

  一個清亮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道:「唱得好,唱得好,只是歌聲唱得雖好,歌意卻實在錯了。你且聽我唱來。」接著,便有個嘹亮的歌聲唱道:「人生也有百年,為何不值留戀?須知天上神仙事,總是虛虛幻幻,有誰能眼見?怎比得眼前金樽,被底紅顏?但得人生歡樂,神仙也不換。」歌聲嘹亮高亢,上達霄漢,乍聽似在耳邊,但仔細聽來,卻又覺飄飄渺渺,也不知有多遠。

  眾人齊地大驚,放眼四望,四山蒼茫,那有人影,但見孤雁南飛,夜雨瀟歇,山巔回音,歷久不絕。司徒笑駭然道:「是誰來了?內力這般驚人!」語聲未落,迴雁長天,空濛夜雨中,忽然白練般竄來一點白影,乍見有如乳燕投林一般。

  但等到這點白影落到地上,眾人才看出是一隻遍體白毛,不帶絲毫雜色的靈貓,碧目晶瑩,亮如明星,踞伏在地上,其威猛矯悍之態,又彷彿猛虎。它似乎在奇怪這空寂的山地,怎會來了這許多外客,碧瑩瑩的雙目四下轉動。眾人也在奇怪這貓的神情靈異,自也俱都目注著它。小屋中,柴扉裡,已傳出一聲嬌呼,帶笑喚道:「嬪奴,嬪奴!」白貓微一作勢,箭一般竄了進去。

  眾人雖猜不出這貓的來歷,但鐵中棠卻已知道它必定便是那陰嬪所養的靈物,再想陰嬪曾說不久便有人要來接她,將前後情形融會推測,鐵中棠立刻恍然忖道:「陰嬪掘了那地道,自己雖未出去,卻令這靈貓,出去通知別人,她至今未走,原來是在等那人來接她。」他心中雖滿懷心事,此刻也不禁想瞧瞧此人是誰。

  眾人雖不知此中曲折,卻更想看看武林中是誰有那般驚人的內力,能唱得出那般雄渾豪放的歌聲。於是,數十道目光,不約而同地一齊望向歌聲來路,只有水靈光粉頸低垂,任何事都改變不了她心中愁苦。

  ***

  過了半晌,山峰下方自傳來一陣飄渺的樂聲。樂聲清悅流暢,絕無絲毫愁苦之音,月下賞花,樽前對美,人世間種種賞心樂事,都彷彿是這樂聲奇意所在。眾人雖然各有心事,但聽得如此樂聲,亦覺胸懷一暢。等到樂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時,這夜雨空山,彷彿也變成了明月香花的良辰美景。

  這時,樂聲中又傳來一陣陣嚶嚀嬌笑,鶯聲燕語。六七個錦衣少女,撐著湘妃竹傘,奏著青簫玉笛,一面嬉笑,一面吹奏,飄飄然走了上來。她們身上穿的是寬敞舒適的短衫,下面未著長裙,只穿著窄窄的錦褲,褲腳齊半脛,裎裸了半段精緻瑩白的小腿,下面白足如霜,無鞋無襪,卻穿著對顏色與衣衫相配的木屐。樂聲清柔,笑語如鶯,人面更有勝花嬌,帶著種懶散而飄逸的韻致,讓人不得不聯想李白的詩句:「履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

  她們中間,是一張形如「滑竿」抬轎的錦榻,上面有流蘇錦蓋,顯然是為了要蔽掩風雨。四個同樣裝束的少女,嬉笑著,悠閒地抬著錦榻,似是未用半分氣力,榻上卻是位少見的異人。他穿著件寬大的麻衣,頭上無冠,面如滿月,乍見彷彿是斜坐在榻上,仔細一看,雙足卻又都踏著地。

  原來那錦榻竟然有名無實,只是個架子,他看來雖似被人抬著,其實卻是在自己行走,是以少女們才抬得那麼輕鬆愉快,而他自己,更是滿面笑容,有如團團的大腹賈模樣,只是額角高闊,雙眉斜飛,再加上那雙含蘊精光的鳳目,更使他平添許多睿智高華之概。眾人雖然都已久闖江湖,見多識廣,但瞧見這一行人物,仍不覺看得目定口呆,充滿驚異。

  只聽柴扉中一聲嬌笑,道:「你果然來了。」

  麻衣客哈哈笑道:「見到夫人靈奴傳書,在下怎敢不連夜趕來。」大步走向柴扉,對眾人望也未望一眼。那些輕盈的少女,輕笑著跟了過去。樂聲已停,一個紅衣美婦,懷抱著那白貓「嬪奴」,嬌笑著走了出來。

  麻衣客目不轉眼地望著她,忽然長嘆道:「想不到三天不見,竟有如隔了十多年一般,看來當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

  陰嬪嬌笑道:「什麼三天,咱們真的已有十多年不見了呀!」

  麻衣客揉了揉眼睛,搖頭嘆道:「不對不對,若是真有十多年未見,為何你的模樣還是絲毫未變呢?」

  陰嬪咯咯笑道:「你這張嘴呀,死人都要被你說活的。」兩人旁若無人,相對大笑,真的像是把別人都當作死人似的。

  陰嬪道:「這許多年,你可曾找過我?」

  麻衣客道:「找得鞋底也不知磨穿了多少雙。」

  陰嬪含笑望著他,幽幽道:「既然找過,那麼,現在你為什麼不問問我,這些年來究竟怎麼樣了?」

  麻衣客笑道:「今日既已見到你,我便已心滿意足,過去了的事,還問他作什,要問的只是以後的事了。」

  陰嬪嫣然一笑,道:「我要你來接我,就是要瞧瞧你可曾變心,你若變心,就不會來接我了,是麼?」

  麻衣客道:「我若不來接你,你就不來找我,是麼?」

  陰嬪嫣然點了點頭。

  麻衣客大笑道:「幸好我還未曾變心。」

  陰嬪秋波四轉,嬌笑道:「你心雖未變,人卻變了。昔日你最講排場,最喜打扮,如今卻變得馬虎了。」

  麻衣客大笑道:「不錯,三十歲以前,我不但自己穿得整整齊齊,更要她們打扮得整整齊齊,但三十以後麼……」他目光在少女們身上一轉,接著笑道:「我才知道人決不能作衣衫的奴隸,什麼穿得舒服,就穿什麼。」

  陰嬪眨了眨眼睛,笑道:「這也罷了,我且問你,你這張抬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像隻無底船似的。」

  麻衣客又自大笑道:「這個更有道理了,試想我坐在榻上,她們在下抬著,心中雖不言,心裡自不舒服,她們不舒服,我又有何樂趣,如今這般麼……哈哈,我還是可以領略美人抬轎的意趣,她們也覺有趣,自也不會怨我,於是彼此都覺高興,豈非比那一人獨樂妙得多了。」這一番言論當真是別人聞所未聞,但卻別有哲理。

  陰嬪搖頭輕嘆一聲,又復笑道:「隔了這許多年,你雖然還是喜歡享受,但意境卻的確高得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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