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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祠堂早已荒廢了,外面兩扇木門,已不知被誰偷去了砍作柴燒,庭院中蔓生著荒草,草叢間落葉片片,被夜風吹著,發出陣陣蕭索的沙沙聲響,伴著吹動殘窗的必剝聲,便混合成一闋淒涼的夜曲。踏過落葉荒草的庭園,走上滿生苔蘚的石階,穿過蛛網四結的門楣,便是那陰森破落的祠堂。溫黛黛立刻覺得一股霉腐的氣味,撲鼻而來。

  她輕輕皺了皺眉頭,拭目望去,只見這小小的祠堂中,布幔破落,神桌頹敗,已不知有多久未有香火了。夜風中寒意甚重,風吹入戶,布幔飄飛,祠堂中竟空無人跡。溫黛黛不禁暗暗忖道:「莫非是那小鬼在騙我?」但她這念頭尚未轉完,便聽得有輕微的鼻息聲,自那頹毀腐朽的神案下一陣陣傳了出來。

  她微微遲疑,悄然而入,輕輕掀開那神案前的布幔——夜色中,只見雲錚竟蜷曲著身子睡在這裡。溫黛黛忍不住暗嘆忖道:「師兄那般謹慎,師弟卻如此大意!你縱然疲極了,也不該睡在這裡呀!」她實在想不出同門的師兄弟,性格上怎會有如此巨大的差異。鐵中棠機警謹慎,無論在任何危急的情況下,不但能自保自救,還能救人,而雲錚卻是如此激動,如此大意,他空有滿腔熱血,要管盡人間的不平之事,但他卻偏偏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照顧自己。

  但她卻不知道這師兄弟兩人,實在有個最大的相同之處——這兩人都有顆俠義而正直的心,兩人做事所用的手段與方法雖然不同,但目標卻都是一樣的。

  此刻已隱身在頹簷下暗暗偷窺的鐵中棠心中更是感慨萬端,暗嘆忖道:「三弟呀三弟,你縱有鐵中棠的膽量,天大的武功,但如何這般性情,孤身在外面闖蕩江湖,又怎能教人放心得下?」要知雲錚乃是「大旗掌門人」雲翼晚年所得的幼子,雲翼縱然生性嚴厲,但無形間對這幼子也不免偏愛三分。

  是以雲錚自幼便養成了那種熱血激動,凡事俱不在乎的性格,雖然可愛,但在江湖中走動,卻當真危險得很。

  只見溫黛黛似乎輕嘆了一聲,俯下頭去拍了拍雲錚的肩頭。雲錚自睡夢中驚醒,大喝道:「什麼人?」喝聲之中,他已翻身掠起,卻忘了自己仍是睡倒在神案上,直將那神案撞倒飛起跌下,震得四散。

  溫黛黛退了一步,默然凝望著他。

  雲錚目光轉處,顏色更是大變,厲喝道:「原來是你。」

  溫黛黛靜靜道:「不錯,是我。」

  雲錚怒道:「你來作甚?」

  溫黛黛道:「我來找你。」

  雲錚呆了一呆,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呀,想不到你還有臉來見我。」笑聲顫抖,顯見心頭充滿悲憤。

  溫黛黛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輕輕嘆息一聲,轉身而行。

  雲錚望著她走到門口,突然縱身一躍,擋住了她的去路,大聲道:「你忽來忽去,難道是瘋了不成?」

  溫黛黛冷冷道:「我只當你對我已完全沒有情感,才來找你,但見了你這副樣子,顯見得對我還未能忘情,我只有走了。」

  雲錚怒道:「誰說我對你未能忘情?我只是恨透了你。」

  溫黛黛緩緩道:「愛與恨之間的距離,實在差得太少了,你此刻縱恨我,不久又會愛上我的。」

  雲錚大怒道:「你自以為能猜得到我的心事麼?」

  溫黛黛輕輕嘆息一聲,道:「你可願意聽我的身世?」

  雲錚冷笑道:「你究竟是怎樣的人?」

  溫黛黛道:「坐下來,聽我告訴你。」

  雲錚雖是滿面怒容,卻仍然坐了下來。

  ***

  溫黛黛放下箱子,坐到箱子上,緩緩道:「我自幼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幼跟著我的義父。他是個良心極好的人,卻有滿腹牢騷,認為天下人都對不起他,於是天天喝酒,而且天天喝得爛醉。其實天下又何曾虧負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終於將自己的家業,虐待得乾乾淨淨。」她閉起眼睛,長長嘆息了一聲,才接著說了下去:「他全無謀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什麼事都不願做,只是整天自己對自己說:『憑我這樣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要做一番大事業。』於是他整日東流西蕩,要去做那『大事業』,但究竟什麼是大事業,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訴我,總有一天會發財的。那時我年紀還小,跟著他實在是吃盡了苦,不但住在破廟裡,飯吃不飽,直到十五歲的時候,還穿著十歲的破衣服。十五歲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婦人差不多了,那些無賴少年,整天盯著我瞧,我掩得了這裡,掩不了那裡,索性就讓他們瞧個飽,於是……就在那一年,有幾個無賴,灌醉了我義父後,就把我姦污了。第二天我哭著告訴義父,他大怒下就拿著刀子去找那些無賴,自然毫無結果。我那義父,自然還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顧撫養我,終於走得不知去向了。

  「後來,我認識落日馬場中一個馬師,他會武功,在當地也算個有錢有勢的人,我就迷惑住他。當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說的話,他沒有不聽的,於是我就叫他將原先欺負我的人都在暗中殺了。」

  雲錚恨聲道:「那些人還是殺了的好!」

  溫黛黛淡淡笑了笑,接道:「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馬場的主人司徒笑時,我又下了決心,要釣到這條大魚。我用盡各種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終於開始注意我,引誘我時,我卻流著淚對他說,我不能背叛馬師。於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馬師陪著他去牧馬,兩人同時去的,回來的時候,卻只剩了司徒笑一人。

  「司徒笑對我說,那馬師大意落馬,已被亂蹄踏死。我心裡自然有數,但表面卻作出十分悲傷的樣子。於是,我就在悲哀中做了司徒笑的外室。我發誓以後不能讓自己再窮了。我用盡一切手法,去博取司徒笑的歡心。我漸漸有了高貴的庭園,華麗的衣衫,和各種珍奇的珠寶。我已由賤女變為真貴婦,由泥淖飛上高樓。我終於成功了。」

  她緩緩頓住語聲,雲錚也說不出話來。

  ***

  風吹窗櫺,這難堪的寂靜延續了許久,溫黛黛蒼白的面容上,又泛起一絲冷漠的笑容,接著敘說:「自從那時之後,我就儘量充實自己,唸書、學武。我再也不願自高處落下去,我還要飛得更高。等到我自覺自己已足夠堅強,我便開始報復。我誘惑男人,玩弄男人,然後再殺了他們。兩三年來,凡是禁不起我誘惑的男人,也不知被我毀了多少,但我卻絲毫不覺後悔,我只是……」

  雲錚突然大吼一聲,道:「不要說了!」

  溫黛黛冷冷道:「我對你這樣說,只是要你知道我是個怎樣的女人,對男人,我已知道得太多了。」

  雲錚咬牙道:「但……但……」

  溫黛黛冷冷截口道:「你這樣的男孩子,我是永遠不會愛上你的,我要你完全對我絕望、灰心。」

  雲錚握拳道:「我……我不但已對你絕望,而且……而且……」

  溫黛黛淡淡笑道:「你若對我鄙視,就更好了。」

  雲錚霍然站起,厲聲道:「既然如此,你為何要來尋我?」

  溫黛黛緩緩道:「現在,司徒笑已和你那師兄鐵中棠勾結到一處,司徒笑恨透了我,他是決不肯放過我的,我只有先殺了他。而我,我卻恨透了鐵中棠,更一心要將他殺死……」

  雲錚恨聲道:「這兩人也是我決心要殺死的人……」

  溫黛黛輕輕一笑,道:「對了。」

  雲錚霍然抬頭,道:「你想與我聯手對付他們?」

  溫黛黛道:「不錯!只因憑你我兩人單獨的力量,決難勝過他們,你只有與我聯手,才能有制勝的機會。」

  雲錚呆了半晌,突又大怒道:「我怎能與你聯手?」

  溫黛黛冷冷道:「你為何不能與我聯手?你大可利用我的機智和狡猾,我也要利用你的力量和武功。你只要牢牢記著,我們只是互相利用,決沒有絲毫情感,等到事情過了,你只管走你的路,我只管走我的路。」

  雲錚又怔了半晌,顯見心中仍在猶豫未決。

  溫黛黛冷冷笑道:「你還在想什麼,難道你不敢……」

  雲錚怒道:「我怕什麼?」

  溫黛黛冷冷道:「我怎知你怕什麼?」

  雲錚厲聲道:「只要能殺死司徒笑,再將那大旗門的叛徒生擒活捉,讓我看著他身受本門的慘刑而死,就……就像我那大哥一樣,我便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敢做。」他始終忘不了他大哥雲鏗身受「五馬分屍」之刑而死時的慘痛,對親手執刑的鐵中棠,更是永遠痛恨在心。

  溫黛黛展顏微笑,道:「這樣才是個有膽量的男子漢。」

  雲錚道:「你要我怎樣去做?」

  溫黛黛道:「機會總要來的,機會來了,還怕無事可做?」

  隱身在窗外的鐵中棠聽到這裡,暗中不禁泛起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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