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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一、飛上華山

  秋、重九、登高日。

  華山。

  山風怒號,雲蒸霧湧,華山蒼龍嶺一春孤懸,長至三里,兩旁陡絕,深陷萬丈,遠遠看過去,就好像一把雪亮的刀,斜斜的插在白雲中。

  華山天下險,這裡正是華山最險處,蒼龍嶺盡頭韓文公投書碑下,也不知何時鋪起了一床草綠色的波斯羊毛毯,就好像有仙靈的魔指在這一片窮山中點出了一塊綠草如茵的福地。

  三個人趺坐在上面,圍繞著一張短几、一隻古箏、一壺苦茶。

  霧濃得就好像是羊乳一樣,三個人一僧、一道、一俗,僧是個苦行僧,僧衣白衲,臉色蠟黃,看起來非但終年不見陽光,而且顯然營養不良。

  道士純陽中,就跟他們的祖師「朗吟飛過洞庭湖」的呂祖一樣,修飾整潔,瀟灑出塵,背後斜背著一把長劍,杏黃色的劍穗在風中不停飛舞。

  俗卻不俗,是一位穿著大紅袍的白髮老人,他的身材本來應該很高,現在雖然已經像蝦米一樣萎縮,可是仍然給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好像忽然看到一隻傳說中久已絕跡的洪荒怪獸一樣,就算明知他已不能傷人,還是會讓人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詭祕和妖異。

  「消魂小青衣,奪命大紅袍。」

  如果他就是傳說中的一劍奪命,大李紅袍,那麼另外那一僧一道又是誰呢?

  江湖中能夠和大李紅袍並起並坐的人,現在差不多已經全部快死光了。

  剩下的幾個,不是一代宗師,就是極有身分的武林前輩。

  這些人當然都不會是傻瓜。

  他們不遠千里跑到這華山絕頂上來像傻瓜一樣的坐在地上喝茶,為的是什麼?

  距離投書碑不遠,一道削斜的山壁下,有一株古松,虯根盤繞,枝葉濃如華蓋。

  一個人穿一身黑袍,純絲的黑袍,就打著赤腳,脖子上掛一雙形式很奇特的黃金色多耳麻鞋,手裡提著一隻關外牧民們最愛用的羊皮酒袋,像上古巢居人一樣,斜倚在一棵樹幹上,一大口一大口喝著袋裡的羊乳酒。

  像霧一樣濃的羊乳酒,甜甜的入喉,到了肚子裡,就變成了一團火。

  「兒須成名,酒須醉。酒後吐露,是真言。」

  歌聲蒼涼,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豪情,就好像把這一塊小小的枝葉,當做了一片蒼茫的大地。

  風吹長草,牛羊隱現。

  低唱的人彷彿也已回到了他那生長的地方,那永遠都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卜鷹。」

  更高的一根枝葉上,蔥然垂下了一隻白玉般的手,卻用兩根春蔥般的纖纖玉指,捏著一串本來在此時此地不會看到的馬乳葡萄,淡綠色的葡萄,豐美而滲汁,看起來就好像是假的一樣。

  人看起來也像是假的,就像是白玉雕成,玉脂為血,居然也穿一身純絲的黑袍,任憑一頭比烏絲更黑更柔的頭髮披散在雙肩。

  她的這一件純黑絲袍,和卜鷹的那一件唯一不同之處,就是衣袖。

  她的衣袖上用金線繡滿了燦爛的花朵。

  「生裂虎豹關玉門,輕如飛燕胡金袖。」

  江湖中稍微有一點見聞的人,都知道她就是天下第一號大賭徒卜鷹唯一的一個情人,能夠和卜鷹這樣男人相處三天的女人已經不太多了。

  究竟是胡金袖的手段高收服了卜鷹,還是卜鷹的手段高征服了胡金袖?

  這筆賬就沒有人能夠算得清。

  葡萄落入卜鷹的嘴裡,胡金袖的聲音銀鈴般響起。

  「看來這一次賭局倒真的熱鬧得很,連李紅袍和杜黃衫都來湊熱鬧了。」

  「他們不是來湊熱鬧的。」卜鷹說,「他們是唐家花了大把銀子請來做公證的。」

  他嘆了口氣道:「你想想,沒有大把銀子可拿的事,那個紅袍老鬼怎麼肯做?」

  「那個苦行僧是誰呢?」

  「提起此人來,也是大大的有名。」卜鷹接著說,「東海苦竹林苦竹寺的吃苦和尚就是他。」

  「聽你這麼說,這位吃苦和尚倒真是苦得很。」

  胡金袖在嘆氣,卜鷹卻在笑。

  「其實東海就沒有一個苦竹林,就算有,這個和尚也沒有去過,這些名詞,都是他憑空自己捏造出來的。」卜鷹笑道,「而且據我所知,這個和尚什麼都吃,就是不肯吃苦。」

  胡金袖也笑了。

  「其實也不僅是他,這個世界上像他這樣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嘴裡天天喊著要吃苦,其實真正吃苦的都是別人,他自己一點都吃不到。」

  這個問題太尖銳太深入,很容易就會刺傷到別人,卜鷹和胡金袖現在都很快樂,所以他們立刻就把話題轉開了。

  「你看這一次賭局應該是誰贏?」

  「你看呢?」卜鷹反問,「輕如飛燕的胡大小姐也是江湖中頂尖的輕功高手,你的判斷該比我正確。」

  胡金袖對有關輕功的事,果然顯得非常內行的樣子,毫無考慮就回答:

  「川北的唐家和川中的唐家,雖然是堂房兄弟,可是兩家擅長的武功卻不同。」

  這一點是大多數武林中人都知道的,川中唐家,以毒葉暗器名震江湖,只要看見唐家的獨門暗器袋和那一隻專發毒葉的鹿皮手套,大多數江湖人都會跑的比馬還快。

  川北唐家,卻是以輕功見長,他們的獨門輕功提縱術,經常有武林中久已絕傳的身法出現。

  「尤其重要的是,川北唐家的弟子,一個個都有非常有耐力,尤其習慣於在山區間行動,這當然也跟他們從小生長處的地形有關。」

  「對,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卜鷹打著川腔說:「走起路來,川娃兒硬是要得。」

  「這一次川北唐家派出的是唐捷,據說是他們當今第二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人也長得俊,外號人稱飛天玉豹子。」

  卜鷹微笑:「一個男人如果長得俊一點,在女人眼中無論做什麼事都好像比別人強一點。」

  「你呢?難道你看好聶小雀。」

  「看好聶小雀有什麼不對。」

  「蘇北聶家一向是下五門的人,下五門的輕功雖然花俏,可是不實用,我要賭,絕不買他。」

  「非但你不買他,別人也不買他。」卜鷹嘆氣,「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人買他。」

  「只有你?」

  卜鷹又嘆氣。「我又有什麼法子呢?大家都買唐捷,如果我也買他,那還有什麼好賭的呢?」

  「沒有賭,也就沒有賭局了。」

  「對。」

  「既然有賭局,你就得接受別人賭唐捷贏的賭注。」

  「不錯。」

  「你已經接受了多少賭注?」

  「大概有八十萬兩左右。」

  「黃金還是白銀?」

  「這次是銀子。否則你恐怕就要輸得連家都不認得了。」

  「誰說我一定會輸的?」

  「難道你還有機會贏?」

  「多多少少總是有一點的。」卜鷹微笑。「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本的生意沒人做,如果真的是有輸無贏,你就算殺了我的頭,我也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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