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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他們的老大就在前面的樹林子裡等他。

  涼爽的秋天,幽靜的楓樹林。滿林楓紅如火。

  齊小燕盤著腿坐在一株楓樹下。一身髒兮兮的衣服,一臉髒兮兮的樣子,連她自己照鏡子的時候,都常會忘記自己本來是個多麼漂亮的女人。

  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個女人,已經不再是女孩子。當然更不是男孩子。

  可是她扮男孩子的時候,總是有辦法能讓自己忘記自己是個女人。

  對這一點她自己也覺得很滿意。

  她的小兄弟們從來都不知道他們的老大是個女人。可是她知道他們之中有的已經快變成男人。有的已經長出喉結,已經學會在半夜裡偷偷摸摸的去做那種大多數男人在成長過程中都做過的事。她知道,卻假裝不知道。

  有時她甚至還跟他們睡在一起。甚至在他們做那種事的時候,她也不會動心。

  不管是男孩子或是男人,從來都沒有人能讓她動心。這一點她自己也對自己覺得很滿意。

  大年來的時候,她又從泥地裡挖出條小蟲,正在玩這條小蟲。

  她不喜歡玩蟲,非但不喜歡,而且很討厭,不管是大蟲還是小蟲都一樣討厭。

  可是她時常玩蟲。因為她總認為一個人訓練自己最好的法子,就是時常都要強迫自己去做一些自己不喜歡去做的事。她也不喜歡大年。

  她覺得這個小男孩就像是個還沒有熟透就被摘下來的果子,既不好看,也不好吃。

  但是她相信大年絕不會知道她不喜歡他。因為她每次看見他的時候,都會裝出很愉快很開心的樣子。因為大年一直都很有用,幾乎已經可以算是她的小兄弟裡面最有用的一個。

  大年一看見她,就好像老鼠見貓一樣。頑皮搗蛋的樣子沒有了,老氣橫秋的樣子也沒有了。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站在她面前報告:「我已經把飯送去了,而且是當面交給他的。」

  「你去的時候,小方在幹什麼?」

  「他又在洗冷水澡。」

  「昨天下午、前天晚上、大前天中午,你去的時候他是不是都在洗冷水澡?」

  「是的。」大年道:「這個人最近好像忽然變得特別喜歡乾淨,每天都要洗好幾次冷水澡。」

  小燕忽然笑了笑,笑得彷彿有點神秘:「男人洗冷水澡不一定是為了愛乾淨。」

  大年瞪著眼問:「不是為了愛乾淨是為了什麼?」

  「你還是個小孩子,你不會懂的。」小燕說:「大人的事,你最好也不要多問。」

  她捏死了手裡的小蟲。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忽然問大年:「你看他最近有沒有什麼跟以前不一樣的地方?」

  「好像有一點。」大年又眨了眨眼:「最近他脾氣好像變得特別暴躁,精神卻好像比以前差了,眼睛總是紅紅的,就好像晚上從來都不睡覺一樣。」

  「今天他有沒有問起我?」

  「最近這一個月,他只要一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會問我見到你沒有?」大年道:「今天他還說一定要你去見他,因為他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見你。」

  他忽然笑了笑:「看他的樣子,就好像如果看不見你就馬上會死掉。」

  小燕也笑了,笑得又神秘,又愉快。大年忍不住問她:「你知不知道他有什麼事找你?」

  「我知道。」小燕微笑:「我當然知道。」

  「如果你不去,他是不是真的會死掉?」

  「就算不死,一定也很難過。」小燕笑得彷彿更愉快:「我想他最近的日子一定很難過。一天比一天難過,難過得要命。」

  她笑得的確很愉快,可是誰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就在她笑得最愉快時,她的臉卻紅了。

  ——一個女孩子通常都只有在心動時臉才會變得這麼紅。

  ——她既然從來不動心,她的臉為什麼會紅成這樣子?

  大年又在問:「你要不要去見他?」

  「我要去。」

  「什麼時候去?」

  「今天就去。」小燕嫣紅的臉上,血色忽然消退:「現在就去!」

  她忽然掠上樹梢,從一根橫枝上摘下一柄劍。等她再躍下來時,她的臉色已蒼白如紙,就好像仵作們用來蓋在死人臉上的那種桑皮紙。

  大年吃驚的看著他。因為他從來都沒有看見過一個人的臉在瞬息間有那麼大的變化。

  他的膽子一向不小,可是現在卻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幾步。好像生怕他的老大會拔出劍來,一劍刺入他的胸膛咽喉。

  他害怕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只有要殺人的人,才會有他老大現在這樣的臉色。

  他沒有逃走,只因為他知道老大要殺的人不是他。但是他也想不到他的老大會殺小方。

  他一直認為他們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小燕的手緊握劍柄,冷冷的看著他,忽然問:「你的腿為什麼在發抖?」

  「我害怕。」大年說。在他們的老大面前,他從來不敢說謊。

  「你怕什麼?」小燕又問:「怕我?」

  大年點頭。

  他不能否認,也不敢否認。

  小燕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彷彿也帶著種殺氣。

  「你幾時變得這麼怕我的?」

  「剛才。」

  「為什麼?」

  「因為……」大年吃吃的說:「因為你剛才看起來就像要殺人的樣子。」

  小燕又笑了笑:「現在我看起來難道就不像要殺人的樣子了?」

  大年不敢再開口。

  小燕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嘆了口氣:「你走吧。最好快走,走得越遠越好。」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大年已經跑了。

  他跑的並不快。因為他兩條腿都已發軟,連褲襠都已濕透。

  因為他忽然有了種又奇怪又可怕的感覺。

  他忽然發現他們的老大在剛才那一瞬間,很可能真的會拔出劍殺了他。

  直到大年跑出去很遠之後,小燕才慢慢的放開她握劍的手。

  她的手心也濕了,濕淋淋的捏著滿把冷汗。

  因為她自己也知道,在剛才那一瞬間,無論誰站在她面前,都可能被她刺殺在劍下。

  她練的本來就是殺人的劍法。

  最近這些日子來,她總是有種想要殺人的衝動。尤其在剛才那一瞬間,她心裡的殺機和殺氣已經直透劍鋒。

  她知道她的劍法已經練成了。小方的劍法無疑也練成了。

  因為他們的情緒都同樣焦躁,都有同樣的衝動。

  正午。

  小燕沒有去找小方。

  她的劍仍在鞘,她的人已到了山巔。

  這是座從來都沒有人攀登過的荒山,根本沒有路可以到達山巔。

  在一片原始密林後,一個幽靜的山坡裡,有一池清泉,正是小方屋後那道泉水的發源處。

  小燕常到這裡來。

  只有這地方,才是完全屬於她的。只有在這裡,她才能自由自在的行動思想。隨便她做什麼,想做什麼,都不會有人來打擾她。

  她確信除了她之外從來沒有人到這裡來過。

  已經是秋天了。陽光照射過的泉水雖然有點暖意,卻還是很冷。她一隻腳伸下去,全身都會冷得輕輕發抖,一直從腳底抖入心底,就好像被一個薄情的情人用手捏住。

  她喜歡這種感覺。

  密林裡有塊岩石,岩石下藏著個包袱。是她藏在那裡的,已經藏了很久,現在才拿出來。

  包袱裡是她的衣服,從貼身的內衣到外面的衣褲都完備無缺。每一件都是嶄新的,都是用純絲做成的。溫軟而輕柔,就好像少女的皮膚。

  就好像她自己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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