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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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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方還在不停的喝,一杯又一杯:「我承認,我承認…」 好像有人把酒潑在他身上、臉上,但是他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 他們喝酒的地方,是在一家很不錯的酒樓上。酒不錯,菜不錯,設備不錯,夥計侍候得也很不錯。 在這種邊陲小城,能夠找到這麼一家酒樓,實在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小方就醉在這酒樓內,醉在趙群面前。 他醒來的時候,還在這家酒樓上。趙群還是在他面前,冷冷的看著他。 群豪已散了,燭淚已乾了,趙群的臉色,就好像窗外灰暗的穹蒼,彷彿很近,又彷彿很遠很遠。小方在揉眼睛,彷彿很想看清楚這個人,卻又偏偏看不清。 ——這個人為什麼還沒有走?還留在這裡幹什麼? ——如果他要報復,為什麼不把小方一刀割掉? 小方掙扎著坐起來,還是比趙群矮了半截。 ——有些人好像總是要比另外一些人矮半截的。 這個小城雖然在邊陲,卻是個很繁榮的鎮市。這家酒樓當然是在一條很熱鬧的街道上。 窗外的天色雖然灰黯,現在卻已是正午。正是吃飯的時候,不管生意多壞的酒樓飯鋪,多少都應該有幾個客人。 這家酒樓絕不像是生意壞的酒樓,如果生意壞,這地方早就沒法子維持下去。 可是現在酒樓上只有他們兩個人。 小方看著趙群,趙群看著小方。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除了他們兩個之外,誰也不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 他們兩個人都沒有開口。酒樓上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外面的街道上卻有各種聲音傳了過來。有人聲,有車聲,有馬蹄馬嘶聲,有小販的叫賣聲。 趙群終於說話了,說的卻不是他心裡在想的事。 他忽然問小方:「你在想什麼?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不是。」小方道。 「不是?」趙群問道。 「不是我有話要對你說。」 小方道:「是你有話要對我說。」 「哦?」 「有件事你早就應該告訴我了。」 「哦。」 「你還記不記得那個穿白衣,飲烈酒,唱悲歌的歌者?」小方問。 「我記得。」 趙群道:「我當然記得。」 「我們埋葬了他之後,在蘇蘇為「陽光」治傷的時候,在那個山坡上,你是不是對我說過,有件秘密要告訴我?」 「是。」 「但是你一直都沒有告訴我。」 「我沒有。」 趙群道:「我一直都沒有機會說出來。」 小方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看著他,過了很久才問:「現在呢?」 「現在……」 趙群還沒有說下去,但小方已經打斷了他的話:「現在你也已經用不著說出來了。」 「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知道你要說的是什麼。」 小方眼色奇怪:「因為現在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趙群在笑:「你知道我是誰?」 他的笑容也同樣奇怪:「你說,我是誰?」 小方的回答絕對可以使每個人都大吃一驚——最少可以使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的每一個人都大吃一驚。 「你就是呂三。」小方說。 趙群又笑了。 他居然沒有否認,連一點否認的意思都沒有,他只問小方:「你怎麼知道我就是呂三?」 這個問題本身就是答案,他問這句話,就等於已經承認自己就是呂三。 所以他自己回答這一問題:「其實我知道你遲早總是會想到的。你並不太笨,現在也是你應該知道的時候。」 有很多的事,有很多關鍵,如果他不是呂三,就無法解釋。 「不錯。我就是呂三。」 他居然立刻就承認:「你當然早就知道『趙群』這個名字是假的,這張臉也是假的。所以你現在雖然知道我就是呂三,但是等到你下次見到呂三時,還是沒法子認得出來。」 「還有下次?」 小方冷冷的問道:「這一次還不是最後一次?」 「還不是。」 「是不是因為你還不想讓我死得太快了?」 「是。」 呂三微笑:「千古艱難唯一死,誰都不想死,只不過有時候死了反而比活著好得多。」 ——死了一了百了,活著才會痛苦。 「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這道理。」 呂三又問小方:「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把蘇蘇留下來給你?」 他自己又替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他的回答無論什麼人聽見都會覺得難受得要命。 「因為你殺了我的兒子。」 呂三說:「所以我也要你還給我一個兒子,你自己親生的兒子。」 有時候一個人往往會一下子就變成空的。身體、頭腦、血管,全部變成空的。連思想、感覺、精神、力量,什麼都沒有了。 未曾有過這種經驗的人,一定不會相信一個人真的會變成這樣子。 小方相信。 小方現在就是這樣子。 ——一剎那間的真空,永無止境的痛苦回憶。 ——一剎那間往往就是永恆。 小方彷彿聽見呂三在說話。 「你已經完了,徹底完了。」 呂三的聲音溫和得令人想吐:「你在江湖中的名聲已經完了。你的母親、你的朋友、你的情人、你的兒子,都已經落入我手裡。只要我高興,隨便我用什麼法子對付他們都行。」 他在笑:「可是你永遠都想像不到我會用什麼法子對付他們,所以你只有往最壞的地方去想,越想越痛苦,不想又不行的。」 這是真的。 沒有人能控制自己的思想。越不該想的事,偏偏越要去想。 這種痛苦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痛苦之一。 小方彷彿又聽見自己在說:「最少我還沒有死,還有一口氣。」 「你還沒有死,只不過因為我根本已不必殺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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