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午夜蘭花 | 上頁 下頁
二二


  他站起來的姿勢,就像是一枝花朵忽然從某一個仙境的泥土中長出來了。那麼真實,那麼優美,又那麼神秘。可是他不動的時候,還是那麼樣一個人,冷、綠、僵硬。這個人動和不動的時候,就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這個人說話和不說話的時候,就好像是兩個人。可是這個人最驚人的地方,遠比這一點還要驚人得多。

  人與轎仍在空中。就算人真是紙紮的,也不可能憑空懸掛在空中的。就算一片像落葉那麼輕的落葉,也不可能忽然停頓,懸掛在空中。可是這一頂轎和兩個人卻的確是這樣子的。一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有很多不可能發生的事都發生了。這一頂轎和兩個人居然在一瞬間化為了一團火。火是從青竹竿上開始燃燒的。綠衣人的腰一扭,人已到了屋外,將手裡的青竹竿伸向黑暗的夜空,就像是一個綠色的巫魔在向上蒼發出某種邪惡的詛咒。

  然後這根本已無生命的竹竿就好像忽然從某種魔力的泉源得到了生命,忽然開始不停的扭曲顫抖,仿佛變成了一條正在地獄中受著煎熬的毒蛇。然後它就把地獄中的火焰帶來了。黑暗中忽然有碧綠色的火焰一閃,在青竹竿頭凝成了一道光梭。毒蛇再一扭,光梭就如蛇信般吐出,閃電般射向那懸立在夜空中的人與轎,於是這一頂轎和兩個人就在這一瞬間化成了一團灰。火勢燃燒極快,在一瞬間就把半邊天都燒紅了。

  這兩人一轎原來真是紙紮的。可是紙紮的人轎又是怎麼會從千百里外跟蹤一個人飛入這陰森而詭秘的石屋?轎子裡如果沒有人,怎麼會發出那種凄厲的嘶喊聲?燃燒著的火焰忽然由一團變成了一片,分別向五個方向伸展,伸展成五條火柱。火焰再一變,這五條火柱忽然變成了一雙手,一雙巨大的手,從半空中向那綠衣人抓了過去。火焰夾帶著風聲,風聲呼嘯如裂帛,火光將綠袍人的臉映成了一種慘厲的墨綠色。他的人彷彿也將燃燒起來了。只要這雙巨大的火手再往下一掏,他的肉體與靈魂俱將被燒成灰,形神皆滅,萬劫不復。在這種情況下,這個世界上好像已沒有什麼力量能阻止住這隻火手,也沒有什麼人能救得了他。

  石屋中,苦行僧眼中彷彿也有火焰在閃動。他忽然發現這隻巨大的火手後,竟赫然依附著一條人影。一條惡鬼般的黑色人影。這個人的手腳四肢胴體,每一個關節好像都可以隨意向任何一個方向扭曲舞動。他一直不停的在動,動作之奇秘怪異,已超越了人類能力的極限。沒有「人」能超越人類的極限,這個人為什麼能?難道他不是人?苦行僧冷笑。他完全明白這個人的武功和來歷,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瞞得住他,這個人也不能。他知道的事也遠比大多數人都多得多。

  他知道波斯王宮裡曾經有一批烏金的絲流入了中土,這種絲不但有彈力,有韌性,而且刀斧難斷。武林中有個極聰明的人,得到了這些金絲,就用它創造出一門極怪異的武功。他自己先把自己用這些金絲吊起來,金絲的另一端有釘鉤,鉤掛住四面的屋脊、牆簷、樹木、高塔、樁柱和任何一個可以依附的地方,他的人就被這無數根金絲吊著。就像是個被人用線操縱的傀儡。唯一不同的是,操縱他的力量,就是他自己發出來的。

  他的人一動,就帶動了金絲,金絲的彈性和韌力,又帶動了他的動作,無數根金絲的力量互相牽制,以舊力激發新力,再以新力帶動舊力,互相循環,生生不息。這種力量的奧妙,簡直就像是一種精密而複雜的機器。這種力量的巨大,也是令人無法想像的,只有這種力量,才能使一個人發出那種超越的動作。明白了這一點,你自然也就會明白那頂轎子為什麼能懸空而立了。那頂紙紮的轎子和兩個紙人,本來就是懸附在這個人身上的。

  這個人本來就「坐」在轎子裡。怪異的動作,激發出可怕的力量,使得他的動作看來更怪異可怕。那雙巨大的火掌,就這樣被他所催動操縱,帶著烈火與嘯風,直撲綠衣人。風火後還有那惡鬼般的人影。就算綠衣人能避開這團烈火,也避不開黑色人影的致命一掌。風聲凄厲,火焰閃動,惡鬼出掌,在這一瞬間,連天地都仿佛變了顏色。

  那個穿紅衫的紅色小鬼眼睛裡直發光,全身都已因為興奮而緊張起來。他喜歡看殺人,能夠看到一個人被活活燒死,豈非更好玩。只可惜這次他沒看見,但卻看見了一件比火燒活人更好玩的事。火掌拍下,綠衣人的身子忽然蛇一樣輕輕一個旋轉,身上的綠袍忽然在旋轉中褪落。也許並不是袍子從他身上褪落,而是他的身子從袍中滑了出來,他的身子柔滑如絲。他的手一揚,長袍已飛起,就像是一片綠色的水雲,阻住了烈火。

  水雲反捲,接著又向那惡鬼般的黑色人影飛捲了過去,把烈火也往他身上捲了過去。紅色小鬼站在椅子上看著,看得眼珠子都好像要掉了下來。他眼睛正在看著的,並不是半空中那火雲飛捲,倏忽千變,奇麗壯觀無比的景象,也不是驚心動魄,扭轉生死的一招。他當然更不會去看遠方那輪正在逐漸升起的圓月。他的眼睛在看著的是一個人,一個剛從一件綠色長袍中蛻變出來的人。一個女人。一個一定要集中人類所有的綺思和幻想,才能幻想出的女人。

  她很高,非常高,高得使大多數男人都一定要仰起頭才能看到她的臉。對男人來說,這種高度雖然是種壓力,但卻又可以滿足男人心裡某種最秘密的慾望和虛榮心。一種已經接近被虐待的虛榮的欲望。她的腿很長、非常長,有很多人的高度也許只能達到她的腰。她的腰纖細柔軟,但卻充滿彈力。她的臂是渾圓的,腿也是渾圓的,一種最能激發男人情慾的渾圓。渾圓、修長、結實、飽滿,給人一種隨時要脹破的充足感。她是完全赤裸的。

  她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充滿了彈力,每一根肌肉都在隨著她身體的動作而躍動。一種令人血脈賁張的躍動,甚至可以讓男人們的血管爆裂。紅小鬼還沒有看到她的胸和她的臉,連她的那一頭黑髮都沒有看見。他一直在看著她的腿。自從他第一眼看見這雙腿,就再也捨不得把眼睛移開半寸。直到他聽見苦行僧冷冷問他:「你這次來,是來幹什麼的?」

  這時那惡魔的黑色人影正飛騰在空中,下面是一片火海。一片密如蛛網的火焰匯合成的火海。綠雲反捲,火掌也反捲,他的身子突然收縮,再放鬆,在那間不容髮的一剎那間從對手致命反擊中飛彈而起。利用烏金絲的特性所造成反彈力,在身子的收縮與放鬆間,彈起了四丈。

  這是他的平生絕技。烈火轉瞬間就消失,他在這次飛騰中已獲得了新的動力,火焰一滅,他立刻就可以開始搏擊,從一個外人絕對想不到的部位,用一種別人絕對無法做到的動作,將對方搏殺於一瞬間。蛛網般的烏金絲此刻已經糾結成一種非常複雜的情況,似乎產生的力量也是複雜的,由這種力量催動的動作當然更怪異複雜。所以他雖然一擊不成,先機並未盡失。他對自己還是充滿信心,因為他想不到石屋裡還有一個對他的一切都瞭如指掌的人。

  烏金絲在黑暗中看不見的,在閃動的火焰中也看不見。只有這個人知道它的確存在,而且知道它在什麼地方。苦行僧已經慢慢的從他身後的大櫥裡拿出了一個純鋼的唧筒。這是他一排十三枝唧筒中的一個,從筒裡打出去的,是片黃金色的水霧。水霧穿窗而出,噴在那些雖然看不見卻確實存在的烏金絲上,而且粘了上去。

  火雲捲過,雖然燒不著烏金絲,粘附在金絲上這千萬顆也不知是油是水的霧珠都燃燒了起來,化成了一片火海。占盡先機的黑衣人忽然發現自己已置身在一片火海中。可是他沒有慌,更不亂。他不怕火,他身上穿的這一身黑色的緊身衣和黑色的面具都可以防火。他的輕功絕對是第一流,名動天下的楚香帥現在如果還活著,也未必能勝過他。到了必要時,他還可以解開纏身的絲網,化鶴飛去。他要走,有誰能追得上?

  但是在苦行僧眼中,這個人卻已經是個死人。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卻冷冷的去問小鬼。「你這次來幹什麼?」紅小鬼忽然笑了,不但笑,而且跳,而且招手。這個行動和神情都詭異之極的著紅衫小鬼,居然笑著跳著招著手開始唱起了兒歌:「砰、砰、砰,請開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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