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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這小老頭其實並不老,只有四十多歲,頭髮都沒有了。

  他叫卜擔夫,是個砍柴的樵夫,有時也打幾隻野雞兔子換酒喝。

  今天他剛巧打了幾隻兔子,所以晚上在喝酒,他酒喝得慢,菜卻吃得快,所以又叫他的女兒炒蛋加菜。

  他笑著道:「也許就因為喝了酒,所以才有膽子去開門,否則三更半夜的,我怎麼肯隨便就把陌生人放進來?」

  楚留香只有聽著,只有點頭。

  卜擔夫又笑道:「我這裏雖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怕被人搶,卻有個漂亮女兒。」

  楚留香開始有點笑不出了。

  現在他什麼都不怕,就只怕漂亮的女人。

  有了人陪酒,就喝得快了些。

  酒一喝多,豪氣就來了。

  卜擔夫臉已發白,大聲道:「鵑兒,快去把那半隻兔子也拿來下酒。」

  裏面的屋子裏就傳來帶著三分埋怨,七分抗議的聲音,道:「那半隻兔子你老人家不是要等到明天晚飯吃的麼?」

  卜擔夫笑罵道:「小氣鬼,也不怕客人聽了笑話,快端出來,也不必切了,我們就撕著吃。」

  他又搖頭笑道:「我這女兒叫阿鵑,什麼都好,就是沒見過世面,我真擔心她將來嫁不出。」

  楚留香連頭都不敢點了,一聽到小姑娘要嫁人的事,他哪裏還敢答腔?

  一個布衣粗裙,不著脂粉的少女,已端了個菜碗走出來,低著頭,噘著嘴,重重的把碗往桌上一擱,扭頭就走。

  楚留香雖然不敢多看,還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卜擔夫並沒有吹牛,他的女兒的確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長長的頭髮,大大的眼睛,只不過臉色好像特別蒼白。

  害羞的女孩子大多是這樣子的。

  她既不敢見人,當然也就見不到陽光。

  楚留香轉過頭,才發現卜擔夫也正目光灼灼的看著他,眼睛裏彷彿帶著種不懷好意的微笑,笑問道:「你看我這女兒怎麼樣?」

  人家既已問了出來,你想不回答也不行。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老丈只管放心,令嬡一定能嫁得出去。」

  卜擔夫道:「若嫁不出去呢?你娶她?」

  楚留香又不敢答腔了,只恨自己為什麼要多話。

  卜擔夫大笑,道:「看來你倒是老實人,不像別的小伙子那麼油嘴滑舌,來,我敬你一杯,這年頭像你這麼老實的小伙子已不多了。」

  ***

  卜擔夫醉了。

  一個人若敢跟楚留香拼酒,想不醉也不行。

  「看來你倒是個老實人……這年頭像你這麼老實的小伙子已不多。」

  楚留香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他有時被人稱作大俠,有時被人看作強盜,有時被人看作君子,有時被人看作流氓……但被人看作個「老實人」,這倒還是平生第一次。

  「他若知道我究竟有多『老實』,一定會嚇得跳起來三丈高。」

  楚留香微笑著,躺了下去。

  躺在稻草上。

  這種人家當然不會有客房,所以他也只好在堆柴的地方將就一夜。無論如何,這地方總有個屋頂,總比睡在露天裏好。

  他若知道在這裏會遇到什麼事,寧可睡在陰溝也不願睡在這裏了。

  (五)

  夜已深,四下靜得很。

  深山裏那種總帶著幾分淒涼的靜寂,絕不是紅塵中人能想得到的。

  雖然有風在吹,吹得樹葉嗖嗖的響,但也只不過使得這寂靜更平添幾分蕭索之意。

  白天經過了那麼多事,在這麼一個又淒涼,又蕭索的晚上,躺在一家陌生人柴房裏的草堆上面。

  你叫楚留香怎麼睡得著?

  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聽那說書先生說起的故事:「一個年輕的舉人上京趕考,路上錯過宿頭,投宿到深山裏一處人家,年邁的主人慈祥而好客,還有個美麗的女兒。」

  「主人看這少年學子年輕有為,就要將女兒嫁給他。他也半推半就,所以當夜就成了親。」

  「第二天早上他才發現自己睡在一個墳堆裏,身旁的新娘子已變成一堆枯骨,卻仍將他送的聘禮的玉鐲戴在腕上。」

  ***

  楚留香一直覺得這故事很有趣,現在忽然覺得不太有趣了。

  風還在吹,樹葉還在嗖嗖的響。

  如此深山,怎麼會有這麼樣一戶人家?

  「明天早上,我醒來時,會不會也是躺在一片墳堆裏?」

  當然不會,那只不過是個荒誕不經的故事。

  楚留香又笑了,但也不知為了什麼,背脊上還覺得有點涼嗖嗖的。

  幸好卜擔夫沒有勉強要將女兒嫁給他,否則他此刻只怕已要落荒而逃了。

  風更大,吹得門「吱吱」發響。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蒼白得就像是那位阿鵑姑娘的臉。

  楚留香悄悄站起來,悄悄推開門,想到院子裏去透透氣。

  他一推開門,就看到了這一生永遠也無法忘懷的事。他只希望自己永遠沒有推開過這扇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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