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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要知「震天鐵掌」張七,本來在江湖上名頭頗響,是以西門鷗再也想不到,他此刻會落到這般慘況。

  柳鶴亭恍然回首道:「這『震天鐵掌』張七,可是也因往探『濃林秘屋』而失蹤的麼?」

  西門鷗點頭道:「正是!」

  柳鶴亭俯首沉吟半晌,突地掠到那赤髮大漢「三十七號」身前,俯下腰去。「三十七號」眼簾張開一線——

  他的目光,也是灰黯、企求而焦渴的,他乞憐地望著柳鶴亭,乞憐地緩緩哀求著道:「求求你……只要一粒……」

  柳鶴亭雖然暗歎一聲,但面色卻仍泰然,沉聲道:「關外五龍中『入雲龍』金四,可是死在你的手下?」

  赤髮大漢目光一凜,但終於亦自頷首歎道:「不……錯……」

  他語聲是顫抖著的,柳鶴亭突地大喝一聲:「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赤髮大漢「三十七號」的目光間,亦是一陣驚慌與恐懼,但霎眼之後,他便以顫抖而渴求的語聲,輕輕說道:「我……也是……『關外五龍』之一……『烈火龍』管二……便是小人。」

  柳鶴亭心頭一跳,那「入雲龍」金四臨死前的言語,剎那間又在他耳邊響起:「想不到……他們竟是……我的……」原來這可憐的人臨死前想說的話,本是:「想不到殺我的人竟是我的兄弟!」只是他話未說完,便已死去。

  柳鶴亭劍眉軒處,卻又不禁暗歎一聲,此人為了這小盒中的「毒藥」,竟不惜殺死自己的兄弟,他心裏不知是該憤慨,抑或是該悲哀,於是他再也不願見到這赤髮大漢可恥乞憐的目光。

  轉過身,西門鷗見到他沮喪的眼神,蒼白的面容,想到僅在數十日前見到這少年時那種軒昂英挺的神態,心中不禁又是憐憫,又是歎息,他實在不願見到如此英俊有為的少年被此事毀去!

  他輕輕一拍柳鶴亭肩頭,歎道:「此事至今,似已將近水落石出,但我……唉!實在不願讓此事的真相傷害到你……」

  柳鶴亭黯然一笑,輕輕道:「可是事情的真相卻是誰也無法掩藏的。」

  西門鷗心頭一陣傷痛,沉聲道:「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尋到你的麼?」

  柳鶴亭緩緩搖了搖頭。西門鷗道:「我尋出這種『毒藥』來歷後,便想找你與我那戀劍成癡的女兒,一路來到江南。就在那長江岸邊,看到一艘『長江鐵魚幫』夜泊在那裏的江船,船上似乎仍有燈火,我與『鐵魚幫』有舊,便想到船上打聽打聽你們的下落。」

  他語聲微頓,眼神中突地閃過一絲淡淡的驚恐,接口又道:「哪知我到了船上一看,艙板上竟是滿地鮮血,還倒臥著一具屍身,夜風凜凜,這景象本已足以令人心悸,我方待轉身離去,卻突地有一陣尖銳而淒厲的笑聲自微微閃著昏黃燈光的船艙中傳出,接著便有一個聽來幾乎不似自人類口中發出的聲音慘笑著道:『一雙眼睛……一雙耳朵……還給我……還有利息。』我那時雖然不願多惹閒事,但深夜之中,突地聽到這種聲音,卻又令我無法袖手不理!」

  柳鶴亭抬起頭來,他此刻雖有滿懷心事,但也不禁為西門鷗此番的言語吸引,只聽西門鷗長歎又道:「我一步掠了過去,推開艙門一看,艙中的景象,的確令我永生難忘……」

  西門鷗目光一合,透了口長氣,方自接道:「在那燈光昏黯的船艙裏,竟有一個雙目已盲,雙耳被割,滿面浴血的漢子踞在地上,手裏橫持著一柄雪亮的屠牛尖刀,在一刀一刀地割著面前一具屍身上的血肉。每割一刀,他便淒厲地慘笑一聲,到後來,他竟將割下來的肉血淋淋地放到口中大嚼起來……」

  柳鶴亭心頭一震,只覺一陣寒意自腳底升起,忍不住噤聲道:「那死者生前不知與他有何血海深仇,竟使他……」

  西門鷗長歎一聲,截口說道:「此人若是死的,此事還未見得多麼殘忍……」

  柳鶴亭心頭一震,道:「難道……難道……」他實在不相信世上竟有這般殘酷之人,這般殘酷之事,是以語聲顫抖,竟問不下去,

  西門鷗一手捋鬚,又自歎道:「我見那人,身受切膚剮肉之痛,非但毫不動彈,甚至連呻吟都未發出一聲,自然以為他已死了,但仔細一看,那盲漢子每割一刀下去,他身上肌肉便隨之顫抖一下……唉!不瞞你說,那時我才發現他是被人以極厲害的手法點了身上的穴道,僵化了他身上的經脈,足以他連呻吟都無法呻吟出來!」

  柳鶴亭心頭一凜,詫聲脫口道:「當今武林之中,能以點穴手法僵化人之經脈的人已不甚多,有此武功的人,是誰會用如此毒辣的手段,更令我想像不出。」

  西門鷗微微頷首道:「那時我心裏亦是這般想法,見了這般情況,心中又覺得十分不忍,只覺得這兩人不管誰是誰非,但無論是誰,以這種殘酷的手段來對付別人,都令我無法忍受,於是我一步掠上前去,劈手奪了那人掌中的尖刀,哪知那人大驚之下,竟尖叫一聲暈了過去!」

  他微喟一聲,接著道:「我費了許多氣力,才使他甦醒過來,神志安定後,他方自將此事的始末說出。原來此事的起因,全是為了一個身穿輕紅羅衫的絕色女子,她要尋船渡江,又要在一夜之間趕到虎丘,『鐵魚幫』中的人稍拂其意,她便將船上的人全都殺死!」

  他簡略地述出這件事實,卻已使得柳鶴亭心頭一震,變色道:「穿輕羅紅衫的絕色女子……純純難道真的趕到這裏來了麼?但是……她是暈迷著的呀!」

  西門鷗暗歎一聲,知道這少年直到此刻,心裏猶自存著一分僥倖,希望此事與他舊日的同伴、今日的愛侶無關,因為直到此刻,他猶未能忘情於她。人們以真摯的情感對人,換來的卻是虛偽的欺騙,這的確是件令人同情、令人悲哀的事。

  西門鷗不禁長歎一聲,接道:「哪知就在我盤問這兩人真相時,因為不忍再見這種慘況而避到艙外的葉兒與楓兒,突地發出了一聲驚喚,我不知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大驚之下,立刻趕了過去,夜色之中,只見一個滿身白衣,神態瀟灑,但面上卻戴著一具被星月映得閃閃生光的青銅假面的頎長漢子,竟不知在何時掠上了這艘江船,此刻動也不動地立在舷上,瞬也不瞬地凝注著我……」

  柳鶴亭驚喚一聲,脫口道:「雪衣人!他怎地也來到了江南?」

  西門鷗頷首道:「我只見他兩道眼神中,像是藏著兩柄利劍,直似要看到別人的心裏,再見他這種裝束打扮,便已知道此人必定就是近日江湖盛傳劍術第一的神秘劍客『雪衣人』了,才待問他此來何為,哪知他卻已冷冷地對我說道:『閣下就是江南虎丘西門世家中的西門前輩麼?』」

  柳鶴亭劍眉微皺,心中大奇,他深知「雪衣人」孤高偏傲的生性,此刻聽他竟然稱人為「閣下」、「前輩」,這當真是前所未有的奇事,忍不住輕輕道:「這倒怪了!」

  西門鷗接口道:「這真一件奇怪的事,我心裏也是吃驚,不知道他怎會知道我的姓名來歷,哪知他根本不等我答覆便又接口道:『閣下但請放心,令嬡安然無恙!』他語氣冰冷,語句簡單,然而這簡短的言語,卻已足夠使我更是吃驚,連忙問他怎會知道小女的下落?」

  柳鶴亭雙眉深皺,心中亦是大惑不解,只聽西門鷗接道:「他微微遲疑半晌,方自說道:『令嬡已從我學劍,惟恐練劍分心,是以不願來見閣下。』我一聽這孩子為了練劍,竟連父親都不願再見,心裏實在氣得說不出話來,等到我心神平復,再想多問他兩句時,他卻已一拂袍袖,轉身走了!」

  柳鶴亭暗歎一聲,忖道:「此人行事,還是這般令人難測——」又忖道:「他之所以肯稱人為『前輩』,想必是為了那少女的緣故。」一念至此,他心裏不禁生出一絲微笑,但微笑過後,他又不禁感到一陣惆悵的悲哀,因為他忍不住又想起陶純純了。

  西門鷗歇了口氣,接口說道:「我一見他要走了,忍不住大喝一聲:『朋友留步!』便縱身追了過去,他頭也不回,突地反手擊出一物,夜色中只見一條白線,向我胸前『將台』大穴之處擊來,力道似乎十分強勁,我腳步只得微微一頓,伸手接過了它,哪知他卻已在我身形微微一頓之間,凌空掠過十數丈開外了……」

  他微喟一聲,似乎在暗歎這白衣人身法的高強,又似乎在埋怨自己輕功的低劣,方自接著道:「我眼看那白色人影投入遠處黝黯的林木中,知道追也追不上了,立在船舷,不覺甚是難受。無意間將掌中的暗器看了一眼,心頭不覺又是一驚,方才他在夜色中頭也不回,擊出暗器,認穴竟如此之準,我心裏已是十分驚佩,如今一看,這『暗器』竟是一張團在一起的白紙……」

  柳鶴亭微微頷首,截口歎道:「論起武功,這雪衣人的確稱得上是人中之龍,若論行事,此人亦有如天際神龍,見其首而不見其尾。」

  惺惺相惜,自古皆然。

  西門鷗頷首歎道:「我自然立刻將這團白紙展開一看,上面竟赫然是小女的字跡,她這封信雖是寫給我的,信裏的內容卻大都與你有關,只是,你見了這封信後,心裏千萬不可太過難受!」

  柳鶴亭心頭一跳,急急問道:「上面寫的是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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