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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柳鶴亭心不在焉,茫然問道:「可惜甚麼?」

  陶純純走前半步,將櫻唇幾乎湊到他的耳邊,輕輕說道:「可惜你用的兵刃不是刀劍,否則方才面對燦爛的夕陽,刀閃寒光,劍花繚目,那白衣人只怕便再也看不到你右手那一招『泛渡銀河』,和左手那一招『蒼鷹落』中的破綻,左肩縱不中劍,右腕脈門,卻要被你扣住——」語聲一頓,又道:「不過,這白衣人的武功,倒真的令人佩服,你那一招『泛渡銀河』本來可說是一無破綻,只有劍式還未完全落下的時候,右脅下微有半分空隙之處,但對方若身形不動,而用右手劍刺入左邊的空隙中,簡直不大可能,何況你左掌那一招『太山七禽掌』中的『神鷹一式』變化而來的『蒼鷹落』,又正好封住他長劍的去勢,但是他那一劍,卻偏偏能刺向你那處空隙,更奇怪的是,他那一劍的劍法,雖和江湖常見的『舉火撩天』,以及點蒼絕學『楚鳧乘煙』,有幾分相似之處,但劍式變化的詭譎奇幻,卻又不知高過這兩招多少倍,我想來想去,竟想不出他這一招的來歷!」

  她語聲極輕,又極快,柳鶴亭左掌輕撫右掌青簫,默然傾聽,那班銀衫少女們,此刻多已遠遠繞過他們,隨著那白衣人走向谷外,只有尉遲高、勝奎英·卻仍自立在一邊,竊竊私議,卻又不時向柳、陶二人,望上兩眼!

  陶純純語聲未了,尉遲高、勝奎英倏然雙雙掠起,掠過那班銀衫少女,走過小橋。柳鶴亭抬起頭來,見到這般情況,劍眉微皺,似乎不勝驚異!

  尉遲高、勝奎英以及銀衫少女們,覓路來此谷中,當然為的就是要尋找他們的「殿下」項煌,但此刻項煌下落未明,白衣人說了句「走」,他們便一齊走了,顯然這班人對白衣人的畏懼敬服,非但不在對項煌的畏懼之下,甚或尤有過之,否則怎會將項煌置之不顧?

  直到此刻,柳鶴亭只知那白衣人武功奇絕,生性尤怪,而且亦是那「南荒太君」的門下人物,但此人的姓名來歷、武功派別,柳鶴亭卻絲毫不知!是以暗中奇怪,這班人怎會如此聽命於他?

  思忖之間,只見尉遲高身形突頓,立在橋頭,和當先走出的兩個銀衫少女低語了幾句,目光遠遠向自己投來,但見到了自己的目光亦在望他,立刻擰腰錯步,縱身而去。那兩個銀衫少女亦自回頭向這邊看了兩眼,纖腰弱弱,蓮步姍姍,緩緩走去!柳鶴亭不禁又自一皺雙眉,卻聽陶純純語聲頓了半晌,又道:「我知道你也在奇怪他的身份來歷,但是他那一招武功,你可看得出究竟是何門派麼?」

  柳鶴亭撫然長歎一聲,緩緩抬起掌中青簫,陶純純垂頭一看,只見簫身之上,缺口斑斑,竟似被人斫了,仔細一看竟有七處,七劍一樣,但白衣人明明只削出一劍,簫身上何來七道劍痕?

  她不禁輕皺柳眉,駭然道:「以你簫上劍痕看來,白衣人掌中所使,不但是口寶劍,而且所用劍法,又有幾分與早已絕傳的『亂披風』相似!」要知這「亂披風」劍法,此時雖仍在武林流傳甚廣,但武林流傳的,卻都是後人藉名偽詫,真正「亂披風」劍法,早已絕傳多年。昔年一代劍聖白無名,仗此劍法,縱橫天下,直到此刻,他的一生事蹟,雖仍為人津津樂道,但他的一手劍法,卻及身而沒!直到後來,武林中又出了個天縱奇才梅山民,不知由何處學得了這劍法中的幾分精髓,並且將之精研變化成當時武林中最具威力的「虯枝神劍」。武林故老相傳至今,都道:「七妙神君」梅山民只要隨手抖出一劍,劍尖便可彈出七點劍影,幻成七朵梅花!

  梨花大槍、白蠟長桿這等兵器,只要稍有幾分功力之人,便可抖出槍花、劍花,槍桿長過七尺,是以並非難事!

  但要以三尺青鋒抖出劍花,卻是大為不易。是以昔年「古三花」一劍三花,已足稱雄武林,一劍能夠抖出七朵劍花的劍法,自更是縱橫天下。但此刻梅山民猶在繈褓,「虯枝劍法」尚未創出,白無名故去多年,「亂披風」失傳已久,白衣人一劍竟能留下七道劍痕,豈非大是令人驚異!

  陶純純秋波凝注著簫上的七道劍痕,心中正是驚異交集,只聽柳鶴亭長歎一聲,緩緩說道:「一劍七痕,雖似那失傳已久的『亂披風』劍法,但出手部位,卻又和『亂披風』絕不相似,此人劍法當真是怪到極處——」

  語聲至此,長歎而頓,意興似乎頗為蕭索,陶純純秋波一轉,婉然笑道:「此人不但劍法怪到極處,我看他生性為人,只怕還要比劍法怪上三分,好好一個人偏偏要戴上青銅面具,好好一件衣衫,卻偏偏要讓它濺上血跡,然後又要再換,還有——」

  柳鶴亭長歎一聲,截門道:「此人生性雖怪,但卻絕非全無令人敬佩之處,唉!我方才的確存有幾分取巧之心,想藉夕陽,撩亂他的目光,而他的一劍,也的確因此受到一些影響……」語聲再次一頓,緩緩抬起頭來,望向西天彩霞,一面深思,一面說道:「方才我圍著他的身形,由左至右,走了半圈,雖似一招未發,其實在心中卻不知已想過多少招式,但這些招式,我自覺俱都破綻極多,而且算來算去,都不能逃過他的目光,有時我想以一些動作掩飾,但卻也都被他識破,是以我心中雖有千百式招式想過,但自始至終,卻未發出一招!」

  陶純純眼簾半合,長長的睫毛,輕輕地覆蓋著明媚的眼波,只要他說的話,她都在全心全意地留心聽著。

  只聽他接著又道:「到後來我轉到一處,側面突然發覺有夕陽射來,極為耀目,我知道那時正是夕陽最最燦爛的時候,心裏轉了幾轉,便故意讓他面對著漫天夕陽,然後我再突然沖天掠起,他只要抬頭看我,便無法不被夕陽擾亂眼神,他若是不抬頭看我,又怎知道我用的是甚麼招式?他縱有聽風辨位的耳力,可以聽出我的招式是擊向他身體何處,卻又怎能用耳朵來聽出我所用招式中的破綻!」

  陶純純柳眉一展,頷首輕笑道:「所以你掠起時所用的身法,只是普通常見的輕功『一鶴沖天』,但身軀凌空一振之後,雙足用的便是『蒼穹十三式』,雙臂卻用的是『天山』身法,讓他根本無法從你的身形中看出你的招式。」

  柳鶴亭微喟一聲,道:「那時我正是此意,才會孤注一擲,驟然發難,否則也許直到此刻,我仍未發出一招。」垂下頭來,俯視著自己掌中青簫,又道:「我只望我一招兩式,縱不能戰勝,亦不會落敗,是以我身形上沖到三丈以後,才筆直掠下,也是因為又想藉下沖之力,使我簫掌的攻敵之力,更為強大……」

  陶純純眼波微橫,似已露出讚賞之意,在讚賞他臨敵的小心,謹慎。

  只聽柳鶴亭長歎又道:「當時我俯首下沖,只覺他的身軀越來越大,越來越近,但他卻仍未動彈,只是果已抬起頭來,我心中大喜,右手簫挽出一片銀光,刺向他左肩,左掌再以『鷹爪』去攫他持劍的手腕……」

  陶純純秀目一張,「噢」了一聲,問道:「我忘了問你,方才你左掌半伸半曲,固然是『鷹爪』的手勢,卻不知你食指為甚麼要蜷在掌心,曲做一處?」

  柳鶴亭微一沉吟,終於答道:「那亦是我預留的煞手,準備……」

  陶純純柳眉輕顰,接口問道:「聽你說來,那也是一種指功?但華山秘技『彈指神通』、少林絕學『一指禪功』,以及天下各門各派的指上功力,似手從未聽人練在左手,而且蜷在掌心,曲做一處!」

  柳鶴亭又自微微一呆,四顧一眼,旁人都已走去,只有那班黑衫黃巾漢子,仍在盤膝而坐,似乎有所期待。

  而陶純純卻又道:「我這樣問得實在不該,設若不願告訴我,我半分都不會怪你。」緩緩垂下頭去,撫弄著自己衣角。

  她知道凡是武林中人,最最珍貴之物,便是自己的獨得之秘、不傳武功,縱然親如父母兄妹,也未必洩漏,是以陶純純才會暗怪自己不該問出此話。

  柳鶴亭道:「純純,我不只一次對你說,我甚麼話都願意告訴你!難道你還不相信我麼?」低歎一聲,伸出手掌,似乎要握向陶純純的皓腕,但手掌伸出一半,卻又垂下,接口道:「我方才曲在掌心那一指,既非『彈指神通』,亦非『一指禪功』,但卻是家師昔年遍遊天下,參研各門各派練習指力的方法,去蕪存菁,採其優點,集其精粹,苦練而成。這一指之中,包含有武當、長白、峨嵋、天山這四個以『劍』為主的門派,左掌所捏劍訣中,指力的飛靈變幻,也包含有少林、崑崙這兩個以拳掌為主門派中指力的雄渾凝重,再加以華山『彈指神通』的運力之巧,少林『一指禪功』運力之純,正是家師平生功力之精粹,方才我那一招兩式,主要威力,看來似乎在簫掌之中,其實卻是在這一指以內,既可作簫掌之輔,又可作攻敵之主,隨機而變,隨心而定,但家師常言,此指多用,必遭天忌,是以不可多用。」

  陶純純突地抬起頭來,接口道:「我師傅還沒有仙去的時候,曾經對我說過,普天之下,只有三種武功,最最可怕。其中一種,便是昔年『伴柳先生』的生平絕技,是『伴柳先生』窮平生精力而成的一種指功,正是功已奪天地造化,力可驚日月鬼神,盈可曳丹虹,會蛟龍,昃可貫蚤心,穿鷺目,武林中人不知其名,便稱之為『盤古斧』!但家師又說這『盤古斧』三字只能形容這種功夫的威力,而未形容出這種功夫的實際,還不如叫做『女媧指』來得恰當些,我當時心裏就有些好笑,女人起的名字,總與『女』字有關……」

  話聲微頓,嫣然笑問:「你說的可就是此種功夫?」

  柳鶴亭微一頷首,肅然道:「伴柳先生,正是家師。」話聲方落,人群之中,已起了一陣輕微騷動,要知道「伴柳先生」名傾天下,這班漢子雖然庸俗平凡,卻也知道「伴柳先生」的聲名武功,聽到這少年便是「伴柳先生」的傳人,自然難免驚異騷動!

  但這陣騷動之聲,卻似根本未曾聽入柳鶴亭耳裏,他垂首望著掌中青簫上的斑斑劍痕,心境卻又變得十分落寞蕭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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