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彩環曲 | 上頁 下頁
三三


  黑穿雲驚憤交集,大罵道:「好個谷鬼,竟連我也一齊賣了!」目光動處,忽地瞥見自己足旁,便是黃破月方才跌落地上的黃金長弓,雙目一張,俯身拾起,微伸舌尖在拇指上一舔唾沫,拔出一根「黃翎黑箭」,彎弓搭箭,大罵道:「你且嚐嚐,黑大太爺的手段!」

  「靈屍」谷鬼冷冷一笑道:「歡迎,歡迎,你只管射來便是!」原來就在這剎那之間,「一鬼三神」同時動手,竟將黃破月亦自制住,擋在自己身前。

  黑穿雲一驚一愣,手腕一軟,只聽「靈屍」谷鬼桀桀怪笑道:「我這諸葛神弩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看你這大蠢怪物,能將帳篷舞到幾時!」黑穿雲仰首大喝道:「黃翎黑箭兄弟,還不快將那班幽靈鬼物制死!」

  「靈屍」谷鬼怪笑道:「誰敢動手,難道你們不要黃老二的命了麼?」話聲方了,只聽「錚」地一聲弦響,一道尖風,筆直自頭頂落下。

  原來黑穿雲武功雖不甚高,但箭法卻當真有百步穿楊,神鬼莫測之能,這一箭雖是射向天上,但轉頭落下之時,卻仍不偏不倚地射向谷鬼頭頂正中之處!

  箭翎劃風,箭勢驚人!「靈屍」谷鬼大驚之下,拼命向左擰身,只覺尖風一縷,刷地自身側掠過,「噗」地在身側插入地下,箭桿竟已入土一半,不禁暗捏一把冷汗,哈哈獰笑道:「難道你真的不怕黃老二死無葬身之地?」

  黑穿雲大喝道:「他死了你還想活麼?」

  「靈屍」谷鬼陰惻惻一聲冷笑,瞑目道:「你不妨試上一試!」

  黑穿雲冷哼一聲,又自伸出拇指,舌尖一舔唾沫,又自拔出·一枝長箭,柳鶴亭心中不禁暗歎:「這般江湖中人,當真是只求達到目的,從來不計手段,『一鬼三神』與『黃翎黑箭』本是同心而來,此刻卻竟已反臉成仇,而這黑穿雲此刻竟只求傷敵,連自己兄弟生死都可置之不顧,豈非更是可歎!」

  只見黑穿雲左手彎弓,右手搭箭,引滿待發,「靈屍」谷鬼仍在桀桀怪笑!

  笑聲越來越見尖銳刺耳,黑穿雲滿引著的弓弦,卻越來越弱,柳鶴亭側目望去,只見他手掌漸漸顫抖,牙關漸漸咬緊,面頰之下,肌肉慄慄凸起,額角之上,汗珠涔涔而落,突地右手三指一鬆,弦上長箭,離弦而出!

  柳鶴亭暗歎一聲,悄然合上眼簾,不忍見到即將發生的手足相殘慘劇,他知道黑穿雲這一箭射出,「靈屍」谷鬼,必將黃破月用作箭盾,血肉之軀,怎擋得過這般足以開山裂石的強弓長箭?豈非立刻便是鮮血橫飛之禍!

  哪知黑穿雲這一箭射出,不及三尺,便無力地落了下去,「靈屍」谷鬼的獰笑之聲,越發得意,柳鶴亭張開眼來,只見黑穿雲一聲長歎,突地奮力拋去手中長弓,大喝著道:「我和你拼了!」縱身向谷鬼撲去!

  柳鶴亭心頭一凜,閃電般拔出背後斜插的長簫,隨手一抖,舞起一片光華,身形一閃,一把拉住黑穿雲的衣襟,只聽「噹噹」數聲清響,由四面山巔射下的鐵箭,遇著這片玉簫光影,齊地反激而上,柳鶴亭擰腰錯步,一掠而回,沉聲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黑兄,你這是做甚麼?」

  目光微轉,卻見黑穿雲肩頭、後背一片血紅,在這剎那之間,他竟已身中兩枝長箭,赤紅的鮮血,將他黑緞衣裳,浸染成一片醜惡的深紫之色,柳鶴亭劍眉一軒,閃電般伸出食中二指,連接兩挾,挾出黑穿雲肩頭、後背的兩枚長箭,黑穿雲面容一陣痙攣,目光卻感激地向柳鶴亭投以一瞥,嘶聲道:「些許微傷,不妨事的!」

  柳鶴亭微微一笑,心中暗地讚歎,這黑穿雲真無愧是條鐵漢。要知道柳鶴亭雖然風流倜儻,不拘小節,但卻極具至性,黑穿雲那一箭若是真的不顧他兄弟生死,徑而射出,他便是死了,柳鶴亭也不會為他惋惜,但此刻柳鶴亭見他極怒之下,雖不惜以自己性命相搏,卻始終不肯射出那足以危害他兄弟性命的一箭,心中不禁大起相惜之心,手腕一反,掌中長簫,已自點他「肩靈」、「玉曲」兩處穴道,一面微笑道:「小弟此刻先為黑兄止血,再——」

  突的一聲大喝:「隨我退後!」喝聲有如九霄霹靂,旱地沉雷,凌空傳下。

  柳鶴亭毋庸回顧,便已知道是那巨人「大寶」所發,反手插回長簫,一抄黑穿雲脅下,只聽「呼呼」之聲,帳幕帶風,緩緩向山壁洞窟那邊退去,本已疏落的箭勢,此時又有如狂風驟雨般射下。

  「靈屍」谷鬼桀桀怪笑道:「就是你們躲進山洞,難道你們還能躲上一年麼?」突地揮手大喝:「珍惜弓箭,靜等甕中捉鱉!」

  柳鶴亭冷笑一聲,本想反口相譏,但又覺不值,腳步緩緩後退,突聽戚氏兄弟大喊道:「小寶——驢子,我的小寶和驢子呢?」柳鶴亭心念動處,目光微轉,只見方才飲酒的那片山石,酒菜仍在,帳幕扯起,亦自現出裏面的一些泥爐鍋盞,但除此外,不但那輛驢車及戚氏兄弟的愛犬小寶已在混亂之中,走得不知去向,就連方才爛醉如泥,被巨人「大寶」抬走的項煌,此刻亦自蹤影不見!

  只聽戚氏兄弟喊聲過後,那翠鸚鵡又自吱吱叫道:「小寶……驢子——小寶驢子!」

  吱的一聲,自陶如明肩頭飛起,見到疏疏落落射下的長箭,又「吱」的一聲,飛了回去:「小翠可憐……不要打我……」

  柳鶴亭皺眉忖道:「禽獸之智,雖然遠遠低於人類,但其趨吉避凶之能,卻是與生俱來,何況那頭驢子與小寶,俱非凡獸,必已早就避開,倒是那位『東宮太子』項煌,爛醉如泥,不省人事,極為可慮!」

  只見戚氏兄弟大叫大嚷地退入山洞,柳鶴亭卻仍在擔心著項煌的安危,突地一隻纖纖玉手,輕輕搭到他手腕上,一陣甜香,飄飄渺渺,隨風而來,一個嬌柔甜蜜的聲音,依依說道:「我們也進去吧!」

  柳鶴亭茫然走入山洞,只覺腕間一陣溫香,垂下頭去,呆呆地望著自己的手腕,陶純純輕輕一笑,柔聲道:「你在擔心項煌的安危,是麼?」

  柳鶴亭抬起頭來,望著她溫柔的眼波,良久,方自點了點頭。

  陶純純輕笑又道:「剛剛他喝得爛醉的時候,就被那巨人抬到驢車上去了!」

  柳鶴亭長長透了口氣,低聲問道:「那輛驢車呢?」

  陶純純噗嗤一笑,輕輕一掠鬢間亂髮,柔聲又道:「驢車早已跑進了山洞,人家才不用你擔心呢!」

  柳鶴亭面頰一紅,一時之間,心中也不知是甚麼滋味。這少女看來如此天真,如此嬌笑,但遇事卻又如此鎮靜,她始終無言,卻將身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似乎世間的一切事,都逃不過她那一雙明如秋水的眼波!

  風聲頓寂,巨人「大寶」也已弓身入洞,弓身站在柳鶴亭面前。柳鶴亭愣了半晌,方自歉然一笑,讓開道路,原來他直到此刻,還站在洞口,連黑穿雲何時走入洞後坐下的都不知道。

  他轉身走入,卻見戚氏兄弟,一個挨著一個,貼壁而立,嘴裏似乎還在喃喃地低聲唸著:「小寶……」

  柳鶴亭暗歎一聲,至此方知這兄弟四人雖然滑稽突涕,玩世不恭,但卻是俱是深情之人,四個白髮而又殘廢的老人,憂愁地站在黯黑的山洞裏,慣有的嘻笑,此刻已全都無影無蹤,卻只不過為了一隻狗和驢子而已。多情的人,永遠無法經常掩飾自己的情感,因為多情人隱藏情感,遠遠要比無情人隱藏冷酷困難得多。

  一時之間,柳鶴亭心中又自百感叢生,緩緩走到戚氏兄弟身前,想說幾句安慰的話,突聽一陣清脆的鈴聲自洞內傳出。

  戚氏兄弟齊地一聲歡呼,只見叮噹聲中,驢車緩緩走出,驢背之上,「汪汪」一聲,竟穩穩地蹲伏著那隻雪白的小犬,就像是它在駕著這輛驢車一樣,又自「汪汪」一聲,跳了下來,嗖地跳到戚大器懷裏。

  那憂鬱的老人,立時又眉開眼笑地笑了起來,洞中也立時充滿了他們歡樂的笑聲,柳鶴亭眼簾微眨,轉過頭去,陶純純向他輕輕笑道:「你擔心的人,不是就在那輛車上麼?」

  柳鶴亭微微一笑,卻見黑穿雲瞑目盤膝坐在地上,這滿洞笑聲,似乎沒有一絲一縷能傳入他的耳鼓!

  這山洞不但極為深邃,而且越到後面,越見寬闊,十數丈後,洞勢一曲,漸漸隱入柳鶴亭目力之外,卻聽陶純純又自笑道:「這裏面像是別有洞天,你想不想進去看看?」

  柳鶴亭垂目望了望黑穿雲一眼,目光再回到她身上,又轉回洞外,在這滿洞的歡笑聲中,他越發不忍見到黑穿雲的痛苦與憂鬱,突然,他覺得很羨慕戚氏兄弟,因為他們的情感,竟是如此單純,直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