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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此刻項煌不知已犯了這飲酒大忌,更何況他餓了一日一夜,腹中空空,暴飲暴食,更是乖中之乖,忌中之忌。

  卻聽戚二氣哈哈笑道:「原來兄台不但善飲,並還知酒,別的不說,這一盆酒,確是得來不易,這酒中不但有二分貴州『茅台』,分半瀘州『大麯』,分半景芝『高粱』,一分江南『花雕』,一分福州『四平』,還雜有三分『清酴』,幸好遇著兄台這般善飲能飲,喜酒知酒之人——哈哈,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佳釀贈飲者,哈哈,當真教老夫高興得很,當真教老夫高興得很。」

  柳鶴亭本亦喜酒,聽得這盆中之酒,竟將天下名酒,全都搜羅一遍,心中還在暗道自己口福不好,未曾飲得這般美酒,轉目一望,只見項煌此刻雖仍端坐如故,但面目之上,卻已變得一片通紅,雙目之中,更是醉意模糊,正是酒力不支之象,不禁又暗自忖道:「雜飲最易醉人,何況此酒之中,竟還雜有三分『酒母清酴』,這戚氏兄弟不但捉弄了他,竟又將他灌醉,這一來,等會兒想必還有好戲看哩!」

  目光一轉,卻見陶純純那一雙明如秋水的眼波,也正似笑非笑地凝著自己,兩人相對一笑,柳鶴亭心中暗道:「她看他醉了,並無關心之態,可見她對他根本無意。」心頭突又一凜:「男子漢大丈夫立身處世,豈能常將這種兒女私情放在心上。」

  人性皆有弱點,年輕人更易犯錯,柳鶴亭性情中人,自也難免有嫉妒、自私……等人類通病,只是他卻能及時制止,知過立改,這便是他超於常人之處。

  只見項煌肩頭晃了兩晃,突然放聲大笑起來,拍掌高歌——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哈哈,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哈哈,常言道:『辣酒以待飲客,苦酒以待豪客,甘酒以待病客,濁酒以待俗客。』哈哈!你不以病俗之客待我,敬我苦辣美酒,當真是看得起我……看得起我!……哈哈!能酒真吾友,成名愧爾曹,再來一盆……再來一盆……」一陣風吹來,酒意上湧,他肩頭又晃了兩晃,險險一跤跌到地上。

  戚氏兄弟一個個喜笑顏開,眉飛色舞,一會兒各自相望,一會兒望向項煌,等到項煌嘻嘻哈哈、斷斷續續地將這一篇話說完,兄弟四人,目光一轉,戚二氣哈哈笑道:「酒是釣詩鉤,酒是掃愁帚,這一盆酒可真釣出了兄台的詩來,酒還有,菜也不可不吃,來來來,老夫且敬兄台一塊。」吸口又是一噴,項煌醉眼惺忪,只見黑忽忽一塊東西飛來,張口一咬,肆意咀嚼起來,先兩口還不怎地,這後兩口咬將下去,直覺滿嘴卻似要冒出煙來。

  只聽戚二氣笑道:「酒雖難得,這樣菜也並不易,這樣『珠穿鳳足』,不但雞腿肉中,骨頭全已取出,而且裏面所用的,全是大不易見的異種辣椒『朝天尖』,來來來,兄台不妨再嚐上一塊。」

  語聲未了,又是一塊飛來,項煌本已辣得滿嘴生煙,這一塊「珠穿鳳足」方一入口,更是辣得涕淚橫流,滿頭大汗涔涔而落。

  柳鶴亭見了他這種狼狽神態,雖也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但心中卻又有些不忍,方待出言打打圓場,卻聽項煌大笑叫道:「辣得好……咳咳,辣得好……嘻嘻,這辣椒正對男子漢大丈夫的胃口,……」說到這裏,不禁又大咳幾聲,伸手又抹鼻涕,又抹眼淚。他雖然一心想做出「男子漢,大丈夫」滿不在乎的神態,卻怎奈眼淚鼻涕偏偏不聽他的指揮。

  又是一陣風吹過,這「異種辣椒」與「特製美酒」,便在他腹中打起仗來,他雖然一身內功,但此刻功力卻半分也練不到腸胃之處,腦中更是混混沌沌。

  柳鶴亭心中不忍,忍不住道:「項兄想是醉了,還是到——」

  項煌眼睛一瞪,大叫道:「誰說我醉了?誰說我醉了——嘻嘻,再將酒拿來,讓我喝給他們看看……陶姑娘,他在說謊,他騙你的,你看,我哪裏醉了?咳咳,我連半分酒意都沒有,再喝八盆也沒有關係。」

  陶純純柳眉微顰,悄悄站起身來,想坐遠些。

  項煌涎臉笑道:「陶姑娘……你不要走,我沒有醉……再將酒來,再將酒來……」伸出雙手,想去抓陶純純的衣衫。

  陶純純秀目一張,目光之中,突地現出一絲煞氣,但一閃又過,微笑道:「你真的醉了!」纖腰微扭,身形橫掠五尺。

  戚大器道:「兄台沒有醉,兄台哪裏會醉!」

  戚二氣大笑道:「哪個若要是說兄台醉了,莫說兄台不答應,便是兄弟我也不答應的,來來來,再飲一盆。」

  語聲落處,一吸一噴,白布正中那盆「珠穿鳳足」的湯汁,竟也一條線般離盆激起,射向項煌口中,項煌醉眼模糊,哪裏分辨得出,口中連說:「妙極,妙極!」張口迎去,一連喝了幾口,方覺不對,大咳一聲,一半湯汁從口中噴出,一半湯汁從鼻中噴出,嘴唇一合,源源而來的湯汁一頭一臉地射在他面上,這一下內外交擊,項煌大吼一聲,幾乎跳了起來。

  那巨人手掌一按,卻又將他牢牢按在地上,戚氏兄弟笑得前仰後合,他兄弟四人一生別無所嗜,只喜捉弄別人,此刻見了項煌這副狼狽之態,想到他方才那副志得意滿、目中無人的樣子,四人越笑越覺可笑,再也直不起腰來。

  柳鶴亭心中雖也好笑,但他見項煌被那巨人按在地上,滿面湯汁,衣衫零落,卻無絲毫怒意,反而嘻嘻直笑,手舞足蹈,口中連道:「好酒好酒……好辣好辣……」過了一會,語聲漸漸微弱,眼簾一合,和身倒了下去,又過了一會兒,竟呼呼地睡著了。

  戚三棲看了項煌一眼,微笑道:「這小子剛才那分狂勁,實在令人看不順眼,且讓他安靜一會,去去,大寶把他抬遠一些,再換些酒來,讓我兄弟敬陶姑娘和柳老弟一杯。」

  陶純純咯咯一笑道:「你難道叫我們也像這姓項的那樣吃法麼,哎喲!那我寧可餓著肚子算了。」戚大器哈哈笑道:「去將杯筷碗盞,也一齊帶來。」柳鶴亭微微一歎,道:「此間地勢隱僻,風景卻又是如此絕佳,當真是洞天福地,神仙不羨,卻不知你們四位是如何尋到此處的?」

  心中卻更忖道:「他兄弟四人俱都是殘廢之人,卻將此間整理得如此整齊精緻,這卻更是難得而又奇怪了!」只是他怕這些有關殘廢的話觸著戚氏兄弟的痛處,是以心中雖想,口中卻未說出。

  只見這巨人「大寶」果真拿了兩副杯筷,又攜來一壺好酒,走了過來,彎腰放到地上,他身軀高大,舉動卻並不十分蠢笨,彎腰起身之間,一如常人,柳鶴亭一笑稱謝,卻聽戚四奇已自笑道:「此事說來話長,你我邊吃邊講好了,陶姑娘的肚子不是早已餓了麼?」

  柳鶴亭一笑拿起杯筷,卻見面前這一壺一杯一盞,莫不是十分精緻之物,那筷子更是翠碧所製,鑲以銀殼,便是大富人家,也難見如此精緻的食具。

  柳鶴亭不禁心中一動,暗暗忖道:「這戚氏兄弟天生殘廢,哪裏會用杯筷?但這杯筷卻偏偏又是這般精緻,難道是他們專用以招待客人的麼?」

  心念轉動間,不禁大疑,只見「大寶」又自彎下腰來,替自己與陶純純滿斟一杯酒,卻又在那碧玉盆中,加了半盆。

  戚大器大笑道:「來來!這『珠穿鳳足』卻吃不得,但旁邊那盆『龍穿鳳翼』,以及『黃金燒雞』,卻是美物,乘著還有微溫,請快吃些。」

  柳鶴亭斜目望了陶純純一眼,只見她輕伸玉掌,挾起一塊雞肉,手掌瑩白如玉,筷子碧翠欲滴,那塊雞肉,卻是色如黃金,三色交映,當真是悅目已極,遂也伸出筷子,往那盆「黃金燒雞」挾去。

  哪知——

  他筷子方自觸著雞肉,突地一聲尖銳嘯聲,白上而下,劃空而來。他一驚之下,筷子不禁一頓,只聽「嗖」的一聲,一枝黃翎黑桿的長箭,自半空中落了下來,不偏不倚地插在那「黃金燒雞」之上。他呆了一呆,縮回筷子,卻見這雙翡翠筷子的包頭鑲銀,竟變得一片烏黑。

  陶純純輕輕嬌呼一聲,戚氏兄弟面上笑容亦已頓斂,這枝長箭來得奇特,還不說這裏四面山壁,箭卻由半空而落,竟不知來自何處,但來勢之急,落後餘勢不衰,箭翎猶在不住震顫,顯見發箭之人,手勁之強,當可算得上萬中選一的好手。

  更令人驚異的是長箭方落,微微觸著雞肉的銀筷,便已變得烏黑,這箭上之毒,豈非是駭人聽聞!

  柳鶴亭目光一轉,只見戚氏兄弟面面相覷,陶純純更是花容失色,一雙秋波之中,滿是驚恐之意,呆呆地望著那枝長箭,柳鶴亭劍眉皺處,健腕一翻,方自要拔那枝長箭,哪知肩頭一緊,卻被那巨人「大寶」按得動彈不得,一個粗啞低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箭上劇毒,摸不得的!」

  柳鶴亭不禁暗歎一聲,忖道:「想不到此人看來如此蠢笨,卻竟這般心細!」回頭一笑,意示讚許感激,刷地撕下一塊白布,裹在箭桿黃翎之上,拔了過來。

  定眼望去,只見這箭箭身特長,箭桿烏黑,隱泛黑光,箭鏃卻是紫紅之色,桿尾黃翎之上,一邊寫著「穿雲」兩個不經注目便難發覺的蠅頭小字,另一邊卻寫的是「破月」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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