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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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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正中一株樹上,卻綁著一個身軀瘦小的漢子,身上鮮血淋漓,竟已被人砍斷一手一足,而他—— 赫然竟是那去而復返的「入雲龍」金四! 樹下的泥地上,亦滿流著鮮血,金四的愛馬,倒臥在鮮血中,一動也不動,馬首血肉模糊,竟似被人以重手法擊斃。 柳鶴亭已全然被這慘絕人寰的景象嚇得呆住了,他甚至沒有看到幾個身穿黑衣的人影,閃電般掠出林去,等到他微一定神,目光開始轉動的時候,這幾條黑衣人影已只剩下了一點淡淡的影子,和隱約隨風傳來的陰森冷笑! 這些在當時都是剎那間事! 柳鶴亭心胸之中,但覺悲憤填膺,他目眦盡裂地大喝一聲,身形再起,閃電般向那些人影消失的方向掠去。他拼盡全力,身形之疾,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但是他身形乍起,林外便已響起一陣急遽的馬蹄聲,等他掠出樹林,馬蹄聲早已去得很遠。星光下只見沙塵飛揚,卻連人馬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他發狂似地追了一陣,但卻已永遠無法追到,於是他悲哀、氣憤,而又失望地掠回林邊,樹林外仍停著十數匹鞍轡鮮明的健馬,彷彿像是項煌以後那些銀衫少女騎來的,此刻群馬都在,但是那些銀衫少女,卻已受到了人世間最淒慘的遭遇! 誰也不知道她們到底受了怎樣的驚嚇與屈辱,柳鶴亭折回林中,筆直地掠到「入雲龍」金四身前,大喝一聲:「金兄。」 他喝聲雖大,但聽在金四耳裏,卻像是那麼遙遠。 柳鶴亭焦急地望著他,只見他雙目微弱地張開一線,痛苦地張了張嘴唇,像是想說甚麼,卻無聲音發出。 柳鶴亭又自大喝道:「金兄,振作些!」俯首到入雲龍口旁,只聽他細如游絲般的聲音,一字一字地斷續說道:「想……不到……他……他們……我的……」 柳鶴亭焦急而渴望地傾聽著,風聲是這麼大,那些少女本來聽來那麼微弱的聲音,此刻在他耳中也生像是變得有如雷鳴。 因為這些聲音都使得入雲龍斷續的語聲,變得更模糊而聽不到,他憤怒而焦急地緊咬著自己的牙齒,渴望著「入雲龍」金四能說出這慘變的經過來,說出是誰的手段竟有如此殘酷,那麼柳鶴亭縱然拼卻性命,也會為這些無辜的犧牲者復仇的。 但是,「入雲龍」金四斷續而微弱的語聲,此刻竟已停頓了。他疲倦地闔上眼簾,再也看不到這充滿了悲哀和冷酷的無情世界,他沉重地閉起嘴唇,再也說不出一句向別人哀懇的話了。 江湖中從此少了一個到處向人哀求援手的「懦夫」,卻從此多了一段悲慘殘酷的事蹟。 柳鶴亭焦急地傾聽著,突地,所有自金四身體內發出的聲音——呼吸、呻吟、哀告,以及心房的跳動,都歸於靜寂。 「他死了。」 柳鶴亭失神地站直身軀,他和這「入雲龍」金四雖萍水初交,但此刻卻仍不禁悲從中來,他一雙俊目中滾動著的淚珠,雖未奪眶而出,但是這種強忍著的悲哀,卻遠比放聲痛哭還要令人痛苦得多。 他沉痛地思索著「入雲龍」金四死前所說的每一個字,冀求探測出字句中的含義! 「想不到……」為甚麼想不到,是甚麼事令他想不到?「他們……」他們是誰?「我的……」他為甚麼在臨死前還會說出這兩個字來? 他垂下頭,苦自尋思:「難道他臨死前所說的最後兩字,是說他的心願還未了,是以死不瞑目,還是說他還有甚麼遺物,要交給他人?這都還勉強可以解釋,但是——「想不到」卻又是甚麼意思呢?難道他是說殺他的人令他再也想不到,是以他在垂死之際,還不忘掙扎著將這三個字說出來?」 心念一轉,驀地又是一驚:「呀!難道將他如此殘酷地殺死的人,就是那突然自地道中失蹤的翠衫女子?是以金四再也想不到如此天真嬌柔的女子,會是個如此冷酷心狠的魔頭,唉——如此說來,她真的是『石觀音』了,將我騙入地道,然後自己再溜出來,偷偷做出這等殘忍之事——但是……」 他心念又自一轉:「但是他卻又說是『他們』!那麼做出此事的想必不止一人……」 剎那之間,他心念數轉,對那「入雲龍」金四垂死之際說出的七個字,竟不知生出多少種猜測,但其中的事實真相,他縱然用盡心力,卻也無法猜透。他長歎一聲,垂下目光,目光輕輕一掃—— 突地! 他竟又見到了一件奇事! 這已慘死的「入雲龍」金四,右臂已被人齊根砍斷,但他僅存的一隻左掌,卻緊握成拳,至死不鬆,就像是一個溺於洪水中的人,臨死前只要抓著一個他認為可以拯救他性命的東西,無論這東西是甚麼,他都會緊握著它,至死不放一樣。 柳鶴亭心中一動:「難道他手掌中握了甚麼秘密,是以他垂死前還不忘說出『我的手掌……』這句話,只是他『手掌』兩字還未說出,就已逝去。」 一念至此,他緩緩伸出兩手,輕輕抬起「入雲龍」金四那隻枯瘦的手掌,只是這手掌竟是握得那麼緊,甚至連指甲都深深地嵌入了掌心肌膚之中,柳鶴亭只覺他手掌彷彿還有一絲暖意,但是他的生命已完全冷了。 柳鶴亭悲痛地歎息著,生命的生長,本是那麼艱苦,但是生命的消失,卻偏偏是那麼容易。 他歎息著,小心而謹慎地拉開這隻手掌凝目而望!只見掌心之中—— 赫然竟是一片黑色碎布,碎布邊卻竟是兩根長只數寸的赤色鬚髮! 他輕輕地拿起它們,輕輕地放下金四此刻已漸冰冷的手掌,但是他的目光卻是沉重地,沉重地落在這方黑布,和這兩根赤色鬚髮上,邊緣殘落的碎布,入手竟非常輕柔,像是一種質料異常高貴的絲綢,赤色的鬚髮,卻堅硬得有如豬鬃。 「這黑巾與赤髮,想必是他從那將他殘殺之人的面上拉落下來的,如此看來,卻像又不是那石琪了。」他又自暗中尋思:「他拉落它們,是為了有赤色鬚髮的人並不多,他想讓發現他屍身的人,由此探尋出兇手的真面目,唉——他臨死之前,仍念念不忘將他手掌中掌握的秘密告訴我,他心裏的仇恨,該是如何深刻呀!」 他痛苦地為「入雲龍」金四垂死前所說的「我的」,找出了一個最為合情合理的答案,他卻不知道此事的真相,竟是那麼詭異而複雜,他猜測得雖極合情合理,卻仍不是事實的真相! 他謹慎地將這方碎布和赤髮放入懷中,觸手之處,一片冰涼,他突又記起了那黑色的玉瓶,和玉瓶上的「西門笑鷗」四字! 「唉!這又是個難以解答的問題。」 那些銀衫少女,雙手反縛,背向而立,被綁在樹上,直到此刻還未曾動彈一下,只有在鼻息間發出微弱的呻吟。 柳鶴亭目光一轉! 「難道她們也都受了重傷?」擰身一掠,掠到身旁五尺的一株樹前,只見樹上綁著的一個銀衫少女,彷彿竟是方才當先自林中出來的那個女子,只是她此刻雲鬢蓬亂,面容蒼白,眼簾緊閉著,衣裳更是零亂殘破,哪裏還是方才出來時那種衣如縞雲,貌比花嬌的樣子! 他不禁為之暗歎一聲,就在這匆匆一瞥間,他已斷定這些女子都是被人以極重的手法點了穴道。 於是他跨前一步,伸出手掌,正待為她們解開穴道,哪知樹林之外,突又傳來一陣朗朗的笑聲,竟是那項煌發出來的。大笑聲中,彷彿還夾著女子的嬌柔笑語,柳鶴亭心頭一跳,目光數轉,突地長歎一聲,微拂袍袖,向林外掠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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