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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他長大了,學得了一身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深的武功,還學得了填詞、作畫、吹簫、撫琴,這些陶冶性情的風雅之事,他也不知道這老人怎會有如此淵博的學識,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將這些學識全都學會的時候。

  直到那一天——

  那是冬天,黃山山巔的雪下得很大,地上就只剩下一片蒼茫的白色,黃山的石,黃山的松,就在這一片銀白色裏,安靜地蜷伏著。

  每逢這種天氣,也就是他修習得更苦的時候。

  然而那一天,老人卻讓他停下一切工作,陪著他,坐在屋中一堆新生的火邊,火裏的松枝,燒得畢畢剝剝的,火上,架著半片鹿脯,他慢慢地轉動著它,看著它由淡紅變為深黃,由深黃變為醬紫。

  然後,香氣便充滿了這間精緻的松屋,他心裏也充滿了溫暖,而就在這一切都顯得那麼美的時候,老人卻對他說,要他下山去,獨自去創造自己的生命,和新的生活了。

  他也曾憧憬著山外面那遼闊的天地,他也曾憧憬過這遼闊的天地裏一切美妙的事物。

  但是,當這老人說完了這句話的時候,他卻有突然被人當胸打了一拳的感覺,只是他知道這老人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從來沒有改變的日子,他雖然難受,雖然懇求,也無法改變這一切,因為,這老人曾經說過:「世上永遠沒有一直避在母翼下的蒼鷹,也永遠沒有一直住在家裏的英雄。」

  於是,就在那大雪紛飛的日子裏,他離開了那老人,離開了黃山,開始了他生命中新的征途。

  為甚麼要在大地奇寒、朔風怒吼、雪花紛飛的冬天,讓一個少年離開他長成的地方,走到陌生而冷酷的世界中去呢?

  「伴柳先生」是有著他的深意的,他希望這少年能成大器,所以要讓他磨練筋骨,也讓他知道,冬天過去就是春天,冬天雖然寒冷,但是不會長。

  他從冬天步入春天的時候,就會知道生命的旅途中雖有困阻,但卻畢竟大多是坦蕩的。

  只是柳鶴亭下山的時候,面對著茫然一無所知的世界,他的心情,自然可以想見,他茫無目的地在這茫茫人海中摸索著,終於,春天到了,夏天也到了,等到春天和夏天一齊逝去的時候,他年輕的生命,已在這人海中成熟茁壯起來。

  只是,對於武林中事,他仍是一無所知,因為這些日子來,他只是隨意在這遼闊的世界中遊蕩著,根本沒有接觸過武林中人,也沒有遇著甚麼足以令他心存不平、振臂而起的不平之事。

  直到遇著那「入雲龍」金四之前,他在武林中也仍然是個默默無聞的少年,別人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別的人。

  這麼多年的日子,你要一天一天地去度過它,那無疑是十分漫長的。

  但是等到你已經度過它,而再去回憶的時候,你就會突然發現,這漫長的日子,竟是如此短促,十年間事,就像是在彈指間便已度過,此刻柳鶴亭竟彷彿覺得,他生命中其他所過日子的總和,都不及此刻在這黑暗中的一刻漫長。

  他靜靜地回憶著這些往事,狂亂的心境,便有了片刻寧靜。

  但是,等到這些往事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之後,所有那些在他回憶時暫時忘記的煩惱,便又一齊回到他思潮裏。

  他不知道他此刻究竟該怎麼做,而事實上他也的確是一無可做。

  哪知——

  在這死一樣的靜寂中,他突地聽到了一陣零亂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是那麼輕微,他立刻屏住呼吸,凝神而聽,只聽這腳步聲,彷彿是來自地道上面。

  於是他將耳朵貼在石壁,腳步聲果然清晰了些,他斷定這地道上本來渺無人蹤的房子,此刻已開始有人走動。

  但這些人是誰呢?

  除了腳步聲外,他甚麼也無法聽到,半晌,連腳步聲都停止了,四下又歸於死一般的寂靜。

  呀,這是多麼難堪的等待,他等待著聲音,他等待著光亮,但是所有的聲音與光亮,此刻卻像是永遠都不會再來。

  那麼,他等待著甚麼呢?難道是等待著死亡?柳鶴亭暗歎一聲,將自幼及長,一生之中所曾聽過的梟鳥的夜啼,山貓的叫春……

  這些最最難聽的聲音,都想了一遍,只覺此時此刻,若是能再讓他聽到這些聲音,便是讓他折壽一半,他也心甘情願。

  背倚著石壁,他也不知站了多久,只覺身後冰涼的石壁,此刻都似已因他身軀的依靠,而變得溫暖起來,他全身也似因太久的佇立,而變得麻木僵硬了,麻木得就像他的心境一樣。

  因為此刻他甚麼也不願再想,一切像是已全部絕望……哪知——

  突地,他身後的石壁,竟緩緩移動了起來!

  他身形也不由自主地隨著石壁向後移動,接著,一線亮光,自他身後照來,他大驚之下,雙肘一挺,刷地一個轉身。

  只聽得身後傳來輕輕的一聲歎息,一個嬌柔婉轉的聲音道:「果然開了!」

  聲音、光亮,在他已絕望的時候,一齊出現,他本應狂喜雀躍。

  但是此時此刻,在經過許多詭異神秘之事以後,他驟然聽見這聲音,心頭卻不禁又為之一凜,定睛望去,只見緩緩移動著的石壁後面,突地走出一個人來,手裏拿著一個模樣甚是奇特的火把,火光熊熊,卻無濃煙。

  柳鶴亭驟然見著如此強烈的亮光,雙目不禁為之一閉,心下閃電般掠過幾個念頭:「這人是誰?是從哪裏來的?是敵是友?」身形倒退兩步,張目望去,只見這高舉火把之人,竟是一個女子!

  這女子長髮披肩,只用一方純白輕紗,輕輕束住,身上也穿著一襲無比潔白的輕衫,肌膚如雪,風姿綽約,除了滿頭漆黑光亮的黑髮之外,全身俱是雪白,面容更秀美絕倫,在火把的映影之下,望之直如仙子一般。

  柳鶴亭年來在四處行走,見過的少女也有不少,他方才見了那翠裝少女,只道她已是世上最美的人,哪知此刻卻又見著了這女子,那翠裝少女雖美,若和這女子一比,卻又不知要遜色多少。

  這女子秋波一轉,望了柳鶴亭兩眼,突又輕輕一歎,道:「想不到你在這裏。」伸手一整秀髮:「我真擔心她會把你殺死。」

  她話聲緩慢,溫柔如水,就像是春夜黃山中流泉的淙淙細語一樣,舉手投足間,更不知含蘊著幾許溫柔美態。

  柳鶴亭一眼望去,只覺世間的一切美麗辭彙,若用來形容這少女,都不足以形容出她美麗的萬一,世間任何一樣美麗的事物,若用來和這少女相比,也都會黯然失色。

  他生性雖極瀟灑倜儻,但卻絕非輕薄之徒,是以他方才與那翠裝少女相對時,始終未曾對她凝注片刻,但此刻他見了這女子,目光卻像是被她吸引住了,再也無法移動得開。

  只見這女子長長的眼睫,輕輕一垂,像是十分羞澀地避開了柳鶴亭的目光,柳鶴亭心頭一跳,再也不敢望她一眼,只聽這女子輕輕說道:「我師姐自幼嬌縱,做甚麼事都任性得很,她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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