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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柳鶴亭只見她目光中明媚的光彩,此刻已因恐懼而變得散亂無方了,他雙足牢牢地站在地上,只覺地底突地透出一股寒意,由腳心、腿股冷到他心裏,使得他忍不住要機伶伶打個寒噤,然後一言不發地橫跨一步,那翠裝少女側身一讓,他便代替了她方才站著的位置。

  於是他的一雙手掌,便也和她方才一樣,在這扇門戶上推動起來。

  從外表看來,他的一雙手掌,動作是笨拙而緩慢的,其實這雙手掌中,早已滿含足以摧石為粉的內家真力,他沉重地移動著他的手掌,前推、後吸、左牽、右曳,然後掌心一陷,指尖一滑,口中猛地悶哼一聲,掌心往外一登——

  只聽「砰」地一聲大震,地道石壁,似乎都被他滿聚真力的這一掌,擊得起了一陣輕微的震動。

  但是,這兩扇緊緊關著的門戶,卻仍和方才一樣,絲毫沒有變動,甚至連中間那一條門縫,都沒有被震開半分。

  他不禁大感失望地歎息一聲,目光便也沉重地投向這翠裝少女。

  兩人目光相對,只聽那「砰」地一震後的迴聲,漸弱漸消,然後,他們便像是各各都已能聽得見對方心跳的聲音。

  柳鶴亭突地脫口道:「你的那柄劍呢?拿出來試試,也許能將這扇大門刺穿!」

  這少女低呼一聲道:「呀!我又忘了它了。」回手一抽,纖細的指尖,觸到的卻只是空空的劍鞘,她面容立刻又隨之一變,突又低呼道:「呀!我大概是把它忘記在……方才那個床上了。」

  想到方才的情形,她語聲不禁為之停頓了一下,她陣白陣青的面靨,也突然像加上了一抹淺淺的紅色。

  此時此刻,雖然他們是在這種神秘而危險的地方,雖然他們都知道自己的對手是那麼樣一個神秘而又危險的魔頭。

  但是當方才在那房中的情景,自他們心頭掠過的時候,他們的心,仍不禁隨之一蕩。柳鶴亭再一次匆忙地避開了她的目光,連忙地說道:「我去找找!」身軀一轉,方待掠起。

  但是——

  從那兩扇門中間照出來,一直照到這裏,使得他們彼此都能看到對方面容的亮光,就在柳鶴亭身形方轉的一剎那之間,竟突然地無聲無息,無影無蹤地消失了。

  於是,空氣、血液、心房的跳動,思潮的運轉,在這一剎那之間,也像是突地凝結住了。

  然後,心跳的聲音加速、加重,柳鶴亭突地大喝一聲,當他喝聲的迴聲尚未消失的時候,他已掠到地道的盡頭,若不是他早有預防,伸出手掌,是以手掌一觸石壁,身形便倏然頓住,只怕此刻早已飛身撞在石壁之上了。

  他真氣一沉,轉目而望,兩端俱都是黝黑一片,甚麼是石壁,甚麼是門戶,全都看不見,他第一次領會到盲人的悲哀,這種悲哀和恐怖,已足夠使得人們發狂,何況他還知道,此刻一定也像出口處的大門一樣,被人關起來了,這暗中的敵人,隨時都在窺伺著他,準備吞噬他的生命,但這人是誰?在哪裏?他卻一點也不知道!

  黑暗!絕望的黑暗,他有生以來,從不知道黑暗竟如此恐怖,他迫切地希望光明,在這絕望的黑暗中,他不止一人,他不是孤獨而寂寞的,這迫切的希望,比任何思念都強烈,於是他呼道:「你……姑娘,你在哪裏?」

  黑暗,仍然是絕望的黑暗,呼聲住了,迴聲也住了,絕望的黑暗,再加上絕望的靜寂,因為,黑暗中竟沒有一個回答他的聲音!

  他的心,開始往下沉:「她到哪裏去了?她到哪裏去了……為甚麼她不回答我?」

  他再大喊:「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迴聲更響了,震得他自己的耳鼓,都在嗡嗡作響。

  於是,當聲音再次消失的時候,靜寂,也就變得更加沉重。

  驚、懼、疑、亂,剎那之間,像怒潮般淹沒了他,縱然,他聰明絕頂,縱然,他絕技驚人,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又怎能不為之慌亂呢?何況,這本是他初次行走江湖,就連「石觀音」與「濃林秘屋」這件久已在武林中流傳的情事,他都是在「入雲龍」金四口中第一次聽到。

  初次闖蕩江湖,便遇著此等神奇詭異之事,便來到這種危機四伏之境,一時之間·他只覺黑暗之中,步步俱是危機,他微一側身,讓自己的背脊,緊緊貼在冰涼的石壁上,勉強按捺著心中的驚恐疑懼,冀求能在這四伏危機的危境中,尋一自救之道。

  石壁上冰冷的寒意,使得他劇烈起伏著的胸膛,漸漸趨於正常,也使得他慌亂的思潮,漸漸平靜下來。

  但是,那翠裝少女到哪裏去了,為甚麼不回答他的話?這問題卻仍在蠶食著他的心葉,此刻縱然要讓他犧牲任何一種重大的代價來換取一些光亮,他也會毫無猶疑地付出來的。

  但四下卻仍然是死一樣的黑暗,死一樣的寂靜,他無意中歎出一口長氣,沿著石壁,向右掠去,瞬息之間,便到了盡頭,他知道盡頭處便是那扇紅色門戶,他摸索著找著它,門上凸起的浮雕,在他手指的摸索下,就像是蛇身上的鱗甲一樣,冰涼而醜惡,他打了個寒噤,快速地找著了那對門環,推動、拉曳,他希望能打開這扇門戶,那麼,門內的亮光,便會像方才一樣,將這陰森黝黯的地道照亮。

  但是,他又失望了。

  方才那麼容易地被他一推而開的門戶,此刻又像是亙古以來就未曾開啟過的石壁似的,他縱然用盡全力,卻也不能移動分毫。

  這打擊雖然早已在他意料之中,但此刻他卻仍不禁感覺一陣虛軟,橫退三步,身軀再次靠到牆上,靜靜地定了定神,雖想將眼前的危境,冷靜地思考一下。不知怎地,他思潮動處,卻只有那些如煙如霧的往事,黃金般的童年,年輕時幻夢,夢幻中的真情,以及嚴師慈父的面容,風物幽絕的故居,小溪邊的垂釣,高岩上的苦練,瀑布下的泳浴,幽室中的靜坐……都在他這本不應該想起這些的時候,闖入他的思潮中,人們,不總是常常會想起他們不該想的事麼?

  他從不知道那身兼嚴師與慈父的老人,在武林中究竟有著怎樣的地位,也從不知道老人究竟是他的嚴師,抑或是他的慈父。

  他只知道自他有知之日開始,他就和這老人住在一起,住在那林木蔥蘢、飛瀑流泉、雲海如濤、松濤如海的黃山之巔,他記得這老人曾攜著他的手,佇立在蜿蜒夭矯、九疊壯觀的九龍潭飛瀑邊,望著那縹緲的浮雲,飛濺如珠玉的飛瀑,迷離地憧憬著人生。那時,老人就會用蒼老而低沉的聲音告訴他,人生是多麼美妙,世界是多麼遼闊,那時,他就會奇怪這老人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中為何會有那種淒涼的神色?因為他覺得這老人還不太老,大可不必生活在往事的回憶中,對他說來,人生是該充滿希望的,而不是該回憶的。

  他也記得,黃昏時,他和老人並肩坐在他們那幢精緻的松屋前,他靜靜地吹著簫,遙望著遠方的晚空,尚留餘霞一抹,暮雲裊裊,漸彌山谷,然後夜色降臨。

  那老人就會指著幽沉的夜色告訴他,黑夜雖美,卻總不如清晨的朝氣蓬勃,年輕人若不珍惜自己蓬勃的朝氣,那麼,等到他年紀大了的時候,他就會感覺到那是一種多麼大的損失。

  於是,第二天,這老人就會更嚴厲地督促他修習武功,他也會更專心地去學習。

  於是,他生命中這一段飛揚的歲月,便在這種悠閒與緊張中度過。

  令他不能瞭解的是,這老人為甚麼叫做「伴柳先生」。因為,黃山根本沒有柳,有的只是松,那老人常說,海內名山,盡多有松,可是,卻從來沒有任何一處的松比得上黃山!

  可是,這老人為甚麼要叫做「伴柳先生」呢?

  那時,他就會非常失望,因為這樣看來,他就不會是這老人的兒子了。

  但不知怎的,從一些微小的動作,從一些親切的關懷中,他又直覺地感到,這老人是他的爹爹,雖然,他們誰也沒有說出來過。

  日子就像九龍潭的流水一樣流動著,從來沒有一時一刻停息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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