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彩環曲 | 上頁 下頁


  他微微一頓,看到柳鶴亭正自凝神傾聽,遂又接著道:「武林之中,派別雖多,但自古以來,就是以武當、點蒼、崑崙、峨嵋、崆峒這幾個門派為主,武林中的高人,也多是出自這幾派的門下,但是近數十年來,卻一反常例,在武林中地位最高、武功也最高的幾人,竟都不是這幾派中的門人。」

  他大口啜了口酒,又道:「這些武林高人,身懷絕技,有的也常在江湖間行道,有的卻隱跡世外,嘯傲於名山勝水之間,只是這些避世的高人,在武林中名頭反而更響,這其中又以伴柳先生、南荒神龍和南海的無恨大師為最。」

  柳鶴亭朗聲一笑,笑著說道:「金兄如數家珍,小弟雖是聞所未聞,但此刻聽來,卻也未免意氣豪飛哩。」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首一飲而盡。

  卻聽金四又道:「那南海無恨大師,不但武功已然出神入化,而且是位得道的神尼,一生之中,手中從未傷過一人,哪知無恨大師西去極樂之後,她的唯一弟子南海仙子石琪,行事竟和其師相反,這石琪在江湖中才只行道兩年,在她劍下喪生的,竟已多達數十人,這些雖然多是惡徒,但南海仙子手段之辣,卻已使武林震驚了。」

  燭光搖搖,柳鶴亭凝目而聽,面上沒有絲毫表情,那「入雲龍」金四面上卻是激動之色,又道:「幸好兩年一過,這位已被江湖中人喚做『石觀音』的女魔頭,突地銷聲匿跡,武林中人方自額手稱慶,哪知道石觀音卻又揚言天下,說是有誰能將她從那間隱居的屋子裏請出來,她就嫁給那人為妻,而且還將她得自南海的一些奇珍異寶,送給那人,唉!於是不知又有多少人送命在她手上。」

  柳鶴亭劍眉微軒道:「此話怎講?」

  金四「啪」的一聲,將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一面吆喝店夥加酒,一面又道:「南海仙子美貌如仙,武林之中,人人都知道,再加上那些奇珍異寶,自然引起武林中人如癡如狂去碰碰運氣,但是無論是誰,只要一走進那間屋子,就永遠不會出來了,雖說這些人不該妄起貪心,但柳兄,你說說看,這『石觀音』此種做法,是否也大大地違背了俠義之道呢?」

  店夥加來了酒,柳鶴亭為金四滿滿斟了一杯,目中光華閃動,卻仍沒有說出話來,「入雲龍」金四長歎一聲,又道:「我兄弟五人,就有四人喪命在她手上,但莽莽江湖之中,高手雖不少,卻沒有一個人肯出來主持公道,有些血性朋友,卻又武功不高,一入那間鐵屋,也是有去無回,柳兄·這三年來,我……我已不知為此受了多少回羞辱,多少次笑罵,但我之所以仍苟活人世,就是要等著看那妖婦伏命的一日,我要問問看,她和這些武林朋友,到底有何仇恨?」

  這「入雲龍」金四,越說聲調越高,酒也越喝越多。

  柳鶴亭微微一笑,道:「金兄是否醉了?」

  金四突地揚聲狂笑起來,道:「區區幾杯淡酒·怎會醉得了我?柳兄,你不是武林中人,小弟要告訴你一件秘密,這幾個月來,我已想盡方法,要和那些『烏衣神魔』打上交道,哈!——那『石觀音』武功再強,可也未必會強過那些『烏衣神魔』去。」

  他抓起面前的酒杯,仰首倒入口中,又狂笑道:「柳兄,你可知道『烏衣神魔』的名聲?——你當然不會知道,可是,武林中人卻沒有人聽了這四字,不全身發抖的,連名滿天下的『一劍震河朔』馬超俊那種人物,都栽在這班來無影、去無蹤的魔頭手上,落得連個全屍都沒有,其餘的人,哈——其餘的人,柳兄,你該也知道了。」

  他伸出右手的大拇指來,上下在柳鶴亭面前晃動著,又道:「江湖中人,有誰知道這些『烏衣神魔』的來歷?卻又有誰不懼怕他們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這些人就好像是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但是,柳兄,這班人雖然都是殺人不眨眼,無惡不做的惡徒,但若用來對付『石觀音』——哈!哈!以毒攻毒,卻是再好也沒有了,只可惜我現在還沒有找著他們,否則——哈!」

  這「入雲龍」金四連連飲酒,連連狂笑,已經加了三次酒的店小二,直著眼睛望著他,幾乎以為這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是個酒瘋。

  柳鶴亭微微一笑,突地推杯而起,笑道:「金兄真的醉了。」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掏出錠銀子,放在桌上,含笑又道:「今日風萍偶聚,小弟實是快慰生平,但望他日有緣,還能再聆金兄高論,此刻,小弟就告辭了。」微一抱拳,緩步而出。

  那「入雲龍」金四愕了一愕,卻又狂笑道:「好,好,你告辭吧!」「啪」地一拍桌子,喊道:「跑堂的,再拿酒來。」

  已經走到門口的柳鶴亭,回顧一笑,拂袖走出了店門。門外的秋風,又揚起他身上的羅衫,霎眼之間,瀟灑挺秀的少年,便消失在蒼茫的夜色裏。

  「入雲龍」金四踉蹌著走了出來,目光四望,卻已失去了這少年的蹤跡了。

  在蕭索的秋風裏,「入雲龍」金四愣了許久,口中喃喃低語道:「這傢伙真是個怪人——」

  轉身又踉蹌地走到桌旁,為自己又斟了滿滿一杯酒,端起來,又放下去,終於又仰首喝乾了。於是這間小小酒舖裏,又響起他狂放的笑聲,酒使得他忘去了許多煩惱,他覺得自己又重回到關外的草原上,躍馬馳騁放懷高歌了。

  門外一聲馬嘶,「入雲龍」金四端起桌上的酒壺,齊都倒在一隻大碗公裏,踉蹌又走出了門,走到那匹瘦馬的旁邊,將酒碗送到馬口,這匹馬一低頭,竟將這麼大一碗酒,全都喝乾了。

  金四手腕一揚,將手中的空碗,遠遠拋了開去,大笑道:「酒逢知己,酒逢知己,哈!哈!卻想不到我的酒中知己,竟然是你。」左手一帶馬韁,翻身上了馬。

  這匹昔日曾經揚蹄千里的良駒,今日雖已老而瘦弱,但是良駒伏櫪,其志仍在千里,此刻想必也和它的主人一樣,昂首一陣長嘶,放蹄狂奔了起來,馬上的金四狂笑聲中,但覺道旁的林木,飛也似地退了回去,冰涼的風,吹在他火熱的胸膛上,這種感覺,他已久久沒有領受到了。

  於是他任憑胯下的馬,在這已經無人的道路上狂奔著,也任憑它奔離官道,躍向荒郊。

  夜,越來越深——

  大地是寒冷而寂靜的,只有馬蹄踏在大地上,響起一連串響亮的蹄聲,但是——

  這寂靜的荒郊裏,怎地突然響起了一陣悠揚的簫聲,混合在蕭索的秋風裏,裊裊四散!

  更怪的是,這簫聲竟像是有著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竟使得這匹狂奔著的馬,也不禁順著這陣簫聲,更快地狂馳而去。

  馬上的「入雲龍」金四,像是覺得天地雖大,但均已被這簫聲充滿了,再也沒有一絲空隙來容納別的。

  他的心魂,彷彿已從躍馬奔馳的草原,落入另一個夢境裏,但覺此刻已不是在蕭索的秋天,吹在他身上的,只是暮春時節,那混合著百花香的春風,天空碧藍,綠草如茵——

  馬行也放緩了下來,清細的簫聲,入耳更明顯了,入雲龍輕輕地歎了口氣,緩緩勒住馬韁,游目四顧,他那張本已被酒意染得通紅的面孔,不禁在霎眼之間,就變得蒼白起來。

  四下林木仍極蒼鬱,一條狹窄的泥路,蜿蜒通向林木深處,這地方他是太熟悉了,因為在這裏,他曾遭受過他一生最重大的變故。

  林中是黑暗的,他雖然無法從掩映的林木中看出甚麼,但是他知道,前面必定有一塊空地,而在那塊空地上矗立著的,就是那間神秘鐵屋。於是,他心的深處,就無形地泛起一陣難言的悚慄,幾乎禁不住要撥轉馬頭,狂奔而去。

  但是那奇異的簫聲,卻也是從林木深處傳出來的,簫聲一轉,四下已將枯落的木葉,都像是已恢復了蓬勃的生氣。

  入雲龍枯澀而驚恐的心田裏,竟無可奈何地又泛起一陣溫馨的甜意,兒時的歡樂、青春的友伴、夢中的戀人,這些本是無比遙遠的往事,此刻在他心裏,都有著無比的清晰。

  他緩緩下了馬,隨意拋下馬韁,不能自禁地走向林木深處,走向那一片空地——

  月光,斜斜地照了下來,矗立在這片空地上那黝黑的鐵牆,顯得更高大而獰惡了,鐵牆的陰影,沉重地投落了下來。

  然而,這一切景象,都已被這簫聲溶化了。入雲龍惘然走了出來,尋了一塊大石坐下,舒適而懶散地伸出了兩條腿,他幾乎已忘了矗立在他眼前的建築物,就是那曾吞噬了不知幾多武林高手的性命,甚至連屍骨都沒有吐出來的鐵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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