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彩環曲 | 上頁 下頁


  金面龍微喟一聲,大步走了過去,口中道:「二弟,大哥也陪你一齊進去。」回頭又道:「老三、老四,三個時辰裏,我們假如還沒有出來,你們就快馬趕到濟南府,把烈馬槍董二爺找來——」

  他話猶末了,那烈火龍已截口笑道:「你們放心,不出三個時辰,我和大哥包管好生生地出來——」他走到牆邊,伸手一拉,試了試搭在牆頭的鐵鉤可還受力,又笑道:「不但我們好生生地出來,而且還帶出來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長笑聲中,他魁偉的身軀,已靈猴般攀上巨索,霎眼之間,便已升上牆頭,這烈火龍身軀雖魁偉,但身手卻是矯健而靈巧的。

  入雲龍面如死灰,等到那金面龍已自攀上鐵牆,和管二一齊消失在那高聳的鐵牆後面,他竟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噗」地坐在滿是泥濘的地上。

  這陣暴雨來得雖快,去得也急,此刻竟也風停雨止,四下又復歸於寂靜,但覺這入雲龍頻頻發出的歎息聲和林梢樹葉的微籟,混合成一種蒼涼而蕭索的聲音。

  掛在鐵牆上面的巨索,想必是因著金面龍的惶亂,此刻仍未收下,隨著雨後的微風輕輕地晃動著,入雲龍的目光,便瞬也不瞬地望在這段巨索上。

  「五龍幫」中的三爺,黑龍江上的大豪傑,「翻江龍」黃三勝,突地一挺身軀,大聲道:「大哥他們怎地還未出來——老五,你看已到了三個時辰沒有?」

  始終陰沉著臉,一言未發的多手龍微微搖了搖頭,陰沉的目光,也自瞪在牆頭上,牆內一無聲息,就像是從未有人進去過,也絕不會有人從裏面出來似的。

  翻江龍目光一轉,轉到那坐在地上的入雲龍身上,焦急地又道:「老四,進這房子去的人,難道真的沒有一人出來過嗎?」

  入雲龍目光呆滯地留在那灰黑的鐵牆上,緩緩說道:「震天劍張七爺、鐵臂金刀孔兆星、一劍霸南天江大爺,再加上武林中數不清的成名立萬的人物,誰都有著和二哥一樣的想法,可是——誰也沒有再活著出來過。」

  他語聲方頓,多手龍突地一聲驚呼,一雙本來似張非張的眼睛,竟圓睜著盯在牆頭上,「五龍幫」素來鎮靜的多手龍,此刻也變了顏色。翻江龍心頭一跳,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那黑鐵牆頭上,突地現出了一隻白生生的玉手,一隻春蔥般的手指上,戴著一個精光隱現的黑色指環。

  這隻玉手,從牆後緩緩伸出來,抓著那段巨索,玉手一招,這段長達六丈的巨索,竟突地筆直地伸了上去,在空中劃了個圈子,和那隻纖纖玉手,一齊消失在黑鐵的牆頭後面。

  入雲龍嗖地從地面上跳了起來,惶聲道:「已有三個時辰了吧——」

  語聲未落,死一樣靜寂的鐵牆之後,突地傳出兩聲慘呼。

  這兩聲慘呼一入這本已驚愕住了的三人之耳,他們全身的血液,便一齊為之凝結住了,因為他們根本無庸分辨,就能聽出這兩聲令人悚慄的慘呼,正是那金面龍和烈火龍發出的。

  翻江龍大喝一聲,轉身撲入林中,霎眼之間,也拿了一盤巨索出來,目光火赤,嘶啞著聲音道:「老四、老五,我們也進去和那妖女拼了。」

  縱身掠到牆邊,揚手揮出了巨索,但是他心亂之下,巨索上的鐵鉤,「錚」地擊在鐵牆上,卻又落了下來。

  多手龍目光在金四面上一轉,冷冷道:「四哥還是不要進去的好,就把以前誓共生死的話,忘了好了。」

  緩步走到牆腳,從翻江龍手中接過巨索,手臂一掄,「砰」地將鐵鉤搭在牆頭上,拉了拉,試了試勁,沉聲道:「三哥,我也去了!」雙手一使力,身形動處,便也攀了上去。

  翻江龍轉過頭,目光亦在金四面上一轉,張口欲言,卻又突地忍住了,長歎了口氣,猛一長身,躍起兩丈,輕伸鐵掌,抓著了那段巨索,雙掌替換著拔了幾把,彪偉的身軀,也自牆上升起。只聽「砰砰」兩聲,入雲龍知道他們已落入院中了,一陣風吹過,林梢的積雨,「簌」地落下一片,落到他的身上。

  暴雨已過,蒼穹又復一碧如洗,這入雲龍佇立在仍然積著水的泥地上,面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搐著,也緩緩走到牆腳,但是伸手一觸巨索,便又像是觸了電似地退了回去,他雙手掩在面上,深深地為著自己的怯懦而痛苦,但是,他卻又無法克服自己對死亡的恐懼。

  暮色漸臨,鐵牆內又傳出兩聲慘呼——

  夕陽漫天之下,濃密的叢林裏,走出一個瘦小而剽悍的漢子,頹喪地坐在馬上,往昔的精悍之氣,此時卻已蕩然無存,在這短短的半日之間,他竟像是突然蒼老了許多。

  兩滴淚珠,沿著他瘦削的面頰流了下來,他無力地鞭策著馬,向濟南城走去。

  夕陽照在林中的鐵牆上,發出一種烏黑的光澤,牆內卻仍然一片死寂,就像是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似的。

  ▼第一章 羅衫俠少

  夕陽西下,絢麗的晚霞,映著官道邊旱田裏已經長成的麥子,燦爛著一片難以描摹的顏色,木葉將落未落,大地蒼茫,卻已有些寒意。

  秋風起矣,一片微帶枯黃的樹葉,飄飄地落了下來,落在這棵老榕樹下,落在那寂寞流浪人的單薄衣衫上,他重濁地歎了口氣,撿起這片落葉,挺腰站了起來,內心的愧疚、生命的創痛,雖然使得這昔日在武林中也曾叱吒一時的「入雲龍」金四,已完全消失了當年的豪氣,但是,這關外武林的高手,身手卻仍然是矯健的。

  他微微有些失神地注意著往來的行人,但在這條行人頗眾的官道上趕路的,不是行色匆忙的行旅客商,就是負笈遊學的士子,卻沒有一個他所期待著的武林健者,於是,他的目光更呆滯了。

  轉過頭,他解開了縛在樹上的那匹昔日雄飛、今已伏櫪的瘦馬韁繩,喃喃低語著道:「這三年來,也苦了你了,也苦了你!……」撫著馬頸上的鬃毛,這已受盡冷落的武林健者,不禁又為之唏噓不已。

  驀地——

  一陣洪亮的笑語聲,混雜著急遽的馬蹄聲,隨著風聲傳來,他精神一振,擰回身軀,閃目而望,只見煙塵滾滾之中,三匹健馬,急馳而來,馬上人揚鞭大笑聲中,三匹馬俱已來到近前。

  「入雲龍」金四精神陡長,一個箭步,竄到路中,張臂大呼道:「馬上的朋友,暫留貴步。」

  馬上的騎士笑聲倏然而住,微一揚手,這三匹來勢如龍的健馬,立刻一齊打住,揚蹄昂首,長嘶不已,馬上的騎士卻仍腰板挺得筆直,端坐未動,顯見得身手俱都不俗。

  「入雲龍」金四憔悴的面上,閃過了一絲喜色,朗聲說道:「朋友高姓大名,可否暫且下馬,容小可有事奉告?」

  馬上人狐疑地對望了一眼,徵求著對方的意見,他們雖然不知道立在馬前這瘦小而落魄漢子的來意,但一來這三騎騎士,武功俱都不弱,並不懼怕馬前此人的惡意,二來,卻是因為也動了好奇之心,目光微一閃動後,各各打了個眼色,便一齊翻身下了馬,路人俱都側目而顧,不知道這裏出了甚麼事。

  「入雲龍」金四不禁喜動顏色,這些年來,武林中人一見他的面,幾乎都是繞道而行,或是不顧而去,根本沒有一人會聽他所說的話,而此刻這三個勁服疾裝,神色剽悍的漢子,卻已為他下了馬,這已足夠使得他驚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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