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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個辛勤的佃戶,一大早就出去做工,到了傍晚時,帶著一身泥土和疲累回來了。

  一個賢淑的妻子,早已用她纖弱柔和的手,為他炒好了幾樣菜,溫熱了一壺酒,然後陪著他吃飯,甚至陪他喝個一兩杯。

  這是多麼甜蜜快樂的生活。

  ——只可惜這種生活都如星辰般的距離浪子們好遠、好遠。

  遠得都讓浪子們忘了有這種生活的存在。

  如果這個正在廚房裡炒菜煮飯的人是傅紅雪心愛的人,如果這個山中小居正是他們甜蜜快樂的窩,那麼傅紅雪是否願意過這種日子呢?

  這個問題沒有人知道答案。

  就連傅紅雪自己都無法回答——不是無法,而是不願去想這個問題,甚至不敢去想這個問題。

  所以他很快地將目光收回,轉頭看掛在屋簷下的那串正在「叮噹」響的風鈴。

  這串鳳鈴是「風鈴」掛上去的。

  山風隨著暮色而來,吹響了風鈴,也帶來了廚房裡的陣陣飯香。

  又該吃晚飯了,一天又快過去了,然後又是「明天」的到來。

  「明天」又會是一個什麼樣子的日子呢?

  這也是浪子們所不敢想的事。

  過一天算一天,今天有得吃,就多吃一點,今天有得喝,就多喝一點,至於「明天」,那是明天的事了。

  今天在豪華酒樓裡吃喝玩樂,明天說不定已死在陰溝裡;今天是脂粉堆中的多情郎,明天說不定是被踢出大門的醉漢;今天是揮金如上的大爺,明天說不定已成了綣伏在屋角的可憐人。

  ——世事多變化,又有哪個人能知道自己的「明天」會是個什麼樣的日子呢?

  所以做人就該珍惜「現在」,好好地把握「現在」,也唯有「現在」,才是最真實的。

  ——不要等到失去後,才去後悔為什麼沒有好好珍惜那段「過去」呢?

  四

  星月在天,夜色深沉。

  風鈴將飯菜擺好後,才走出廚房,走進院子,正準備叫傅紅雪吃飯時,她忽然看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太婆,左手拄著根拐杖,右手提著個青布包袱,沿著山路踽踽獨行,腰彎得就像是個蝦米。

  看著這個老太婆,風鈴的眉頭微微皺起:「這附近還有別的人家?」

  「沒有。」傅紅雪淡淡他說:「最近的也要在山腳下七八裡外。」

  風鈴不再問了,這時老太婆已經走到院子外,喘息著,陪著笑臉說:「兩位先生太太,要不要買幾個雞蛋?」

  風鈴忽然笑了:「雞蛋新不新鮮?」

  「當然新鮮。」老太婆笑著說:「不信你摸摸看,還是熱的哩。」

  老太婆走進院子,蹲在地上,解開青布包袱,包袱裡的雞蛋果然又大又圓,老太婆抬起了一枚雞蛋,又笑著說:「新鮮的雞蛋生吃最滋補,用開水沖著吃也很——」

  老太婆的臉驟然扭曲,她忽然抬起手來,似乎想將手裡的蛋擲出,但人已倒了下去。

  老太婆的人一倒地,就有條黑衣人影從山坳後竄出,三五個起落,已掠人院,什麼話都不說,一把抄起了老太婆的雞蛋包袱,遠遠擲出,落入了黑暗中。

  然後就聽見了「轟」的一聲,火光夾雜著樹葉泥土,沖天而起。

  等火光消失,泥土紛落後,黑衣人才長長吐出口氣:「好險。」

  風鈴臉色已變了,似已連話都說不出,她雙眼直盯著地上的老太婆。

  傅紅雪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他還是冷冷地站在那裡,一雙冷漠的眼睛,依然冷冷地直視著黑暗中的某處。

  黑衣人轉過身,面對著傅紅雪:「閣下難道沒有看出這位老太婆是什麼人?」

  傅紅雪搖搖頭。

  黑衣人忽然壓低聲音說:「她就是從萬馬堂派來行刺閣下的。」

  「萬馬堂?」傅紅雪說。

  「是的,我從——」

  黑衣人話還未說出,身子突地一陣扭曲,臉已變形了,嘴角也流出鮮血,血一流出,就變成黑的。

  一看見這個情形,風鈴的臉色也變了。

  黑衣人雙手捧著肚子,人已倒下,掙扎著說:「快……快,我身上的木瓶中有解藥……炔……快……」

  風鈴正想奔過去拿,傅紅雪卻一把拉住了她。

  黑衣人的神情更痛苦,硬聲說:「求求你……快,快……再遲就來不及了……」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冷冷地說:「解藥在你身上,你自己為何不拿?」

  「你難道看不出他已不能動了。」風鈴急著說:「我們怎能見死不救?」

  「是嗎?」傅紅雪忽然冷冷笑著:「他死不了的。」

  聽見這話,黑衣人的臉又一陣扭曲,突然箭一般的從地上竄起,揚手打出了七點烏星。

  那本已死在地上的老太婆竟也忽然從地上跳了起來,一揮手,擲出了兩枚雞蛋。

  這一突來的變化,風鈴愣了一下,但傅紅雪卻已冷笑了,他不但沒有閃避,反而迎了上去,兩枚雞蛋忽然已到了他手裡,滑人了他的衣袖。

  那由黑衣人打出的七點寒星,也被傅紅雪的左手一揮,七顆暗器就「篤、篤」釘在刀鞘上。

  一擊未中,老太婆淩空一個翻身,倒竄而出,可是她的人還未落定時,忽然發現傅紅雪已到了她面前。

  老太婆雖驚卻不亂,她雙拳齊出,雙鋒貫耳地打向傅紅雪的左右太陽穴。

  她的出手雖快,但她的雙掌還未到時,傅紅雪的手掌已從她的雙拳中穿過,然後拍在她的胸堂上。

  輕輕一拍。

  老太婆的人就像是被釘入地下似的,雙臂垂下,人也不能動了,然後她就聽見了一陣骨頭斷裂的聲音,這時她才看見本已站在她面前的傅紅雪,忽然間已站到了黑衣人的面前,用一條手臂挾住了黑衣人。

  挾緊、放鬆,黑衣人忽然間就像是一堆軟泥般倒下去,斷裂的肋骨斜斜刺出,穿破了衣裳,鮮血慢慢地滴落地上,慢慢地在地上散開,慢慢地滲入地中。

  傅紅雪冷冷地凝視著,目光帶著種深思之色,就仿佛他這一生中從未見過流血一樣。

  老太婆不停地顫抖。

  也不知是因為傅紅雪那種奇特的掌力,還是因為夜風寒冷,抑或是因為那骨頭碎裂的聲音,她忽然恐懼得像是個剛從惡夢中驚醒的孩子。

  傅紅雪回過身,冷冷地望著她。

  老太婆忍不住地又打了個冷顫,抖著聲音說:「我已是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了……你難道還想……殺我嗎?」

  傅紅雪沒有說話,他忽然一把揪住老太婆那蒼蒼的白髮,用力拉了下來,帶著她的臉皮一起拉了直來,就露出了另張臉。

  一張瘦小、蠟黃、畏怯,但卻十分年輕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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