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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你呢?你是不是也在等著那永無休止的決鬥?」蘇明明問:「你為什麼不退出江湖是非呢?」

  葉開沒有看她,他的目光透過粼粼水波而落在泉水深處。

  「縱然人退出江湖,但名仍在江湖。」葉開苦笑:「想出名的人一樣會找到你,縱然你的人在天之涯海之角,在虛元的飄渺間,你一樣元安寧的日子可過。」

  蘇明明沒有再說話,她的人已陷入了沉思,仿佛在咀嚼著葉開這句話的意味,她的目光也轉向那清澈見底的泉溪。

  她沒有開口,葉開當然更不會說話,在這麼寧靜美好浪漫的時刻,何必讓那些恩恩怨怨無可奈何的事情來破壞這氣氛呢?可是就在葉開準備享受一下這情調時,蘇明明忽然叫了起來:「你看看,看看溪水上飄著的是什麼?」

  葉開立即轉頭望向泉溪。

  碧波蕩漾的溪面上,有著一隻鞋子在飄動,是一隻很小的鞋子,看樣子仿佛是小孩子穿的。

  「鞋子。」葉開說:「好像是小孩子穿的。」

  「快,快去撿——」

  蘇明明的這句話還未說完,葉開已掠起,人在溪面上輕輕一點,又回到了大岩石上,他的手裡已提著那只小鞋,水珠一滴滴落在岩石上。

  蘇明明剛剛急得很,可是此刻她並沒有接過鞋子,她只是用一種帶有恐懼的眼神看著葉開手上的濕鞋子。

  她為何會有這種表情?這只不過是一隻很平常的鞋子而已,她為何會有如此的舉動呢?葉開沒有問她,並不是他已知道原因,而是他知道蘇明明一定會有解釋的。

  蘇明明果然解釋了,在她盯著鞋子看了一會兒後,她才開口:「這只鞋子是三個月前我做給玉成的。」

  這只鞋子是玉成的,而他昨晚就已失蹤了,現在有他的一隻鞋子飄到這裡,那麼他一定出事了。

  葉開回頭看著那泉水傾瀉之處的斷崖:「上面是哪裡?」

  蘇明明也看著斷崖,她的聲音也有了恐懼:「據說這道泉水是經過『猴園』的地下。」

  「猴園?」葉開微愣:「猴園就在斷崖上?」

  「是的。」

  鞋子是順著泉水由斷崖流下,流到這裡,斷崖上是猴園,而玉成又是在要去猴園而失蹤的,照這樣看來,這座猴園裡一定隱藏著不為人知、不可告人的秘密。

  三第一道突破雲層的曙光,由死頸的站頭上射了出來,天色雖已亮了,但是大地還是一片灰濛濛。

  朦朧中的「死頸」,看來就像是一幅水墨,卻又比水墨多了一份神秘,一份怪異,一份恐怖。

  傷口雖然疼痛,卻已被心中的喜悅而掩蓋了,阿七注視著朦朧中的「死頸」,歡欣已上了眉頭。

  過了「死頸」,就是拉薩,闊別了三年的拉薩別來元恙吧?布達拉宮的圓頂是否依舊在藍天下閃閃發光,那些活佛的虔誠信徒,是否依舊不遠千里的三步一拜,五步一叩,用艱苦的方法來表示他們的虔誠和尊敬?城裡的長街是否依舊充滿了那濃得幾乎讓人連氣都透不過來的酸奶酪味。

  城外屋簷下的風鈴是否依舊垂掛著?是否依舊會發出引人思鄉的響聲?風鈴下是否依舊有個人兒在倚窗遠眺?她的眸中是否依舊帶著淡淡的傷感?想到她,阿七就恨不得立刻飛回到她的身邊,他依稀記得當年要離開她時的情景,她沒有吵,沒有哭。

  她也沒有挽留,只是用一種很淡很淡的口氣說:「記得拉薩有個風鈴。」

  「我一定記得。」當年阿七很肯定他說:「只要我的夢想一實現,我一定會回來。」

  那時的阿七還是一個充滿抱負的年輕人而已,以為江湖就像他家的客廳一樣很好走動,對於夢想就仿佛幾時的諾言般有信心。

  等他帶著夢想、抱負和一把彎彎如月的彎到江湖上時,他才知道江湖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夢想」後來雖然實現,但人卻已變了。

  不是變心,不是變壞,而是變得「怕事」,變得不敢回家,因為他隨時隨地都要預防一些懷著和他當初一樣的心理的人來找他決鬥。

  他怕回來家後,會連累到她。

  一次不敢回去,兩次不敢回去,三次四次……久了就更不敢回去了。

  「江湖越走越怕」,這句話雖並不完全正確,卻也有它的道理在。

  阿七知道這一輩子大概已無法回家,因為在江湖上敗就是死。

  死人回不回家都已無所謂了。

  ——真的無所謂嗎?江湖上的大俠客大名人英雄好漢,並不像傳說中一樣過的挺愜意,他們和平常人一樣要生活要吃飯要玩要喝要花錢。

  沒有收入,又怎能花呢?這些俠客名人英雄好漢又不能去偷去搶,於是有的人就開始「兼差」。

  兼差的行業中最好的當然就是「職業殺手」。

  在人類所有的職業中,歷史最悠久最無奈的職業,就是殺手,也是男人最原始的一種職業。

  甚至比女人生育還來得古老。

  幹殺手的錢雖然賺得多,但大多數是悲劇人物,因為他們「出任務」時,隨時隨地都會有「死」的可能,而且還要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

  有時接到的任務是刺殺自己的親人,那時不但不能遲疑,還要連眉頭都不能皺一下。

  殺手不但要六親不認,而且必須冷酷無情,更要絕情,決不能有一點兒女私情,也不能有天倫之情。

  絕情絕義、殘酷狠暴、冷血無名,這些都是幹殺手的必備條件,更重要的一點是,必須元我。

  沒有自己的時間,沒有自己的利益,沒有自己的恩仇,沒有自己的家恨,屬於自己的一切都必須絕離。

  更重要的一點是,殺手這一手沒有「退出」的機會,只是你一踏進來,至死才方休。

  如果你想等撈飽了錢,然後退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就算仇人不殺你,同行的人一定會追到你,追到你完全不能說出秘密時才會停止。

  ——不能說出秘密的人,在這世上大概只有死人一種而已。

  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別人已認為你不可能對他們構成威脅時,或許會放過你。

  就像阿七現在這樣。

  他的右手已斷,人已殘,縱然擁有重大的秘密,但為了保命,死也不可能會洩露出去,有時反而會去毀掉那些知道他秘密的人。

  所以阿七的這種下場,是殺手們最幸運的,因為他已死過一次了。

  別人一定會以為他已死在傅紅雪的刀下,絕對想不到傅紅雪居然會放過他。

  傅紅雪雖然砍斷了他的一隻手,卻保往了他的生命。

  從此江湖上再也沒有「彎刀阿七」這個人。

  晨陽升起,驅散了大地的那一片蒼茫,也趕起了昨夜殘留的酷寒。

  「死頸」的險惡已清晰可見,但阿七並不怕,他從小就在拉薩長大,不知在這「死頸」已玩過多少次了,對於妖魔鬼怪的傳說,他更是不信。

  所以他雖然三年沒有回來了,走到這「死頸」,心中已浮起了一絲甜意,看到了「死頸」,就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家一樣,他的腳步不由得快了起來。

  高聳的斷壁擋住了陽光,阿七走在陰影中,很地就可以穿過「死頸」,很快地就可以進入拉薩,當然也就很快地可以看見她了。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了有個佝僂的老人從「死頸」的那一頭走過來。

  這個背已彎的老人背上背著一個竹簍子,他的右手拿著一個用兩片竹片做成的夾子,沿路挾起路上的廢棄物。

  這個老人原來是個「拾荒者」。

  阿七看見這個拾荒老人,心中不由得浮起了一絲敬意,這麼老的人還在為生活奔波,歲月雖然在他身上留下了很多殘酷的痕跡,這拾荒老人卻沒有低頭,他的背雖已彎,行動已不太靈活,但是他還是憑著自己的努力去賺取生活的費用。

  他沒有兒女親人嗎?一定沒有,否則誰又忍心讓這麼老的人出來為生活而勞累?這種不被現實生活打倒的老人,自尊心一定很強,他如果想去同情他施捨他,他一定會跟你翻臉。

  幸好阿七已想出了方法,既可以幫助他,也不會損了他的自尊心。

  阿七從口袋裡掏出了一疊銀票,然後捏皺了,就丟在地上,他的人仍然很快地走著,很快地就和拾荒老人一錯而過。

  拾荒老人的眼睛一直盯著路面,他當然一定會發現阿七丟在路上的銀票。

  撿起掉在路上的錢財,並不會損失老人的自尊,所以阿七的心情實在愉快極了。

  ——幫助一個需要幫助的老人,這種事雖然不是什麼大善事,可是卻可以使自己的心情愉快極了。

  早晨的風是最清新也最溫柔的,風中不但有遠山的木葉芬芳,也有拉薩城裡的酸乳酪味道。

  阿七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是多麼熟悉的味道?每次在酒後或午夜夢回時,多麼渴望能聞到的味道?他貪婪地聞了好幾口,然後正準備再加緊腳步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了聲音。

  「年輕人!」

  聲音蒼老低沉,又帶著歷盡滄桑的味道,一定是抬荒老人的聲音,阿七一回頭就看見老人朝他走了過來。

  「年輕人就不知道錢的可貴。」拾荒老人手上拿著阿七剛剛故意掉在地上的錢在他的面前揚了揚:「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呢?萬一被別人撿去了,不就要心疼好久了嗎?」

  阿七立即搖著剩下的左手:「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

  「不是。」阿七又從身上掏出了一些銀票說:「我的錢都還在這裡,你拿的那些錢不是我的。」

  「哦!」抬荒老人看著手上的錢,歎了一口氣:「唉!這麼多錢居然沒人要。」

  「是您看到的,就應該是您的。」阿七說:「我還有事先走了!」阿七回過身,剛想走,忽然聽見老人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我殺人的代價雖然很高,但一向都是活人會送錢給我的,想不到這一次居然有死人會送錢給我。」

  殺人的代價?莫非這拾荒老人是個殺手?阿七猛然回身,雙眼盯著拾荒老人,可是任他怎麼看,也看不出這個拾荒老人會是個殺手。

  「老人家,您剛剛說什麼?能不能再說一次?」

  「可以。」抬荒老人眯起眼睛說:「我殺人一向是活人付錢的,想不到這一次居然會有死人付錢。」

  「死人付錢?」阿七說:「死人是誰?是誰要你殺人?殺的又是誰?」

  「死人就是你。」拾荒老人笑著說:「你剛才偷偷地將錢丟在地上,大概是怕傷了我的自尊心,是不是?」

  來了,阿七擔心的事果然來了。

  想不到傅紅雪雖然放過了他,組織卻還是不放過他。

  「是組織派你來的?」阿七戒備的注視著拾荒老人:「我已經是個殘廢,逃命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會洩漏秘密?組織為什麼還不放過我?」

  「為了風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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