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邊城刀聲 | 上頁 下頁
四二


  ▼第六章 風鈴下的少婦

  拉薩的星光,朦朧如夢中的江南。

  燈光仿佛已遙遠如江南,人在燈下的風鈴下,少婦依舊張著那如夢的眼睛凝視著遙遠的地方。

  她的夢是否在遠方,或是遠方有著她思念的人幾?拉薩晚上雖然也寒冷,夜風卻不像邊城那麼刺骨,甚至還帶著拉薩健壯男兒的熱情。

  晚風吹過了「風鈴」外的那株古老的松樹,也吹響了屋簷下的風鈴。

  清脆的風鈴聲,在如此的夜晚聽來,更增加了浪子思家的鄉愁和遊子的惆悵與悲傷。

  ——星光比家鄉更遠,可是星光看得見,家鄉呢?幾個小孩坐在一桌,每個人都放懷大吃著,在他們這種年紀,根本還不懂得家的真諦,他們只要有得吃有得玩有得睡,那麼就算是天塌下來也無所謂。

  葉開也曾有過這種年紀的時候,可是他在這種年紀時已懂得家的珍貴了。

  人為什麼都在失去後,才知道家的好處?少婦在看著遠方,葉開在看著少婦,蘇明明注視著葉開,金魚早已和小華他們「和」在一起了。

  少婦的眸子如夢,葉開的眼睛如某種精製的觀察儀器,蘇明明的眼睛則早已如星光般朦朧了。

  「想不想聽個故事?」蘇明明忽然輕聲說。

  「故事?」葉開回過神,回望著蘇明明:「什麼故事?」

  「她的故事。」蘇明明將視線移向風鈴下的少婦。

  「想。」

  「請跟我來!」

  要講「她」的故事,當然不好意思當著「她」的面說,所以蘇明明就帶葉開到了一處飛泉旁。

  今夜拉薩有星也有月。

  江南呢?星光朦朧,月色明亮,將那傾瀉而下的飛泉映成一條銀色的長帶。

  泉水旁有個很大的岩石,蘇明明就坐在上面,葉開當然也坐在上面,坐在蘇明明的旁邊岩石上。

  月色如此的亮,風景如此的美,泉水聲如此的柔細,大地如此的安詳,如果他們是一對情侶的話,那該是多麼浪漫的一幅畫。

  「她的名字叫娜娃。」蘇明明柔聲他說。

  葉開當然知道「她」就是指風鈴下的少婦:「娜娃?」

  蘇明明的表情忽然變得很悲傷:「如果你要瞭解娜娃這個人,就一定要先聽一個故事才行。」

  她說的是個悲傷的故事。

  娜娃是個女人,是千百年前,生長在聖母之水峰北麓,古代的廓爾喀族中的一個偉大而聖潔的女人。

  在兇惡歹毒強悍元恥的尼古族人圍攻廓爾喀部落時,她的族人被擊敗了,她的愛人被俘了,她也被尼古族的酋長活捉了。

  尼古族的標誌是「紅」,帶著血腥的「紅」,他們喜歡腥紅和血朽。

  他們的酋長想姦污娜娃,她抵死不從。

  於是酋長威脅要殺她的愛人。

  於是娜娃只有……她忍受,因為她要復仇。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她終於等到機會,救了同族和被俘的愛人。

  她自己也不得不犧牲。

  等到她的愛人帶領同族復仇大軍攻入尼古族尊酋長的大帳營下時,她已化作芳魂。

  是芳魂,也是忠魂。

  她手裡還緊握著她在臨死前寫給她情人「果敢」的一首情曲。

  是情曲,也是史詩。

  請拾得這支歌曲的人,妥交給我那住在杜溪下的果敢。

  我愛的果敢,你一定要活下去。

  你要生存,就該警惕,時刻警惕,永遠記住,記住那些喜歡汙腥血紅的人。

  他們是好殺的。

  你遇到他們,也不必留情,你要將他們趕入窮海、趕入荒塞,重建你美麗的故國田園。

  故國雖已沉淪,田園雖已荒蕪,可是只要你勤勉努力,我們的故國必將復興,田園必將重建。

  她的情人沒有辜負她,她的族人也沒有辜負她。

  她的故國已復興,田園已重建。

  她的白骨和她的詩,都已被葬在為她而建的娜娃寺白塔下,永遠受人尊敬崇拜。

  這不是個壯烈的故事。

  這是個悲慘的故事。

  二葉開沒有流淚,一個人如果胸中已有熱血沸騰,怎麼會流淚?不過他還是不能不問。

  「她的白骨既然已埋在白塔下,你所說的這個娜娃又是怎麼回事呢?」

  「這個娜娃雖然沒有那些血腥的惡漢在壓榨她的族人,」蘇明明的聲音中有了一絲哀愁,「但是卻有個仿佛血腥惡漢的東西在壓榨著她和她的愛人。」

  「什麼東西?」

  「成名。」蘇明明說:「她的愛人離開她,是因為要他成名。」「她的愛人離開她是因為要到江湖中去闖名號?」葉開說。

  「是的。」蘇明明的聲音如飛泉聲般夢幻:「所以她就被關在『名利的酋長』的帳篷裡,忍受寂寞孤獨,忍受著歲月的侵襲,等著她的愛人有朝一日回來救她。」

  「多久了?」葉開問:「她和寂寞為伍已有多久了?」

  「三年。」蘇明明說:「風鈴在那株古松樹下已有三年了。」

  「她的愛人叫什麼名字?」

  「阿七。」蘇明明說。

  「阿七?」

  葉開的腦海裡突然閃出一個人的影子,一個手拿著一把彎如月的彎刀的年輕人。

  「彎刀阿七。」葉開喃喃他說:「會是他?」

  「你在說什麼?」

  「沒有。」葉開顯然不想讓她知道彎刀阿七這個人,所以他馬上又問:「那麼她知不知道阿七在江湖上是否闖出名堂了?」

  「她曾經告訴過我,就算阿七在江湖上有了名,他還是不會回來的。」蘇明明說;「因為他有了名後,也就有了無奈。」

  「這倒是真的。」葉開笑了,「身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了名之後,往往都也會有些無可奈何的事。」

  「一個人出了名,往往會再有另一個想出名的人來找你決鬥,然後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直到你敗了。」蘇明明說:「在江湖上敗就是死。」

  蘇明明頓了一下,又緩緩他說:「所以娜娃又說,阿七如果回來,一定是他死的時候到了。」

  「她既然知道結果是這樣,為什麼還要等下去?」葉開說。

  「因為她癡於情。」蘇明明的聲音又有了淡淡的傷感:「明知道結果是這樣,她還是要等下去,一個癡於情的人,就好像癡於劍的人一樣,明知道結果是死於另一癡於劍的人,他還是一樣。」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說這句話的人,還真他媽的瞭解江湖人。

  月色灑在泉溪上,碧波蕩漾,就仿佛溪水裡也有無數顆星辰在眨眼。

  月光下,蘇明明那雙有著淡淡哀愁,濃濃寂寞的眸子在盯著葉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