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邊城刀聲 | 上頁 下頁
二一


  多麼遙遠的一聲?卻又是那麼的近?多麼虛幻的一聲?卻又是那麼的真實?多久了?大概有千百年了吧?傅紅雪眼前的回憶,就宛如刀出鞘般的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

  同樣的邊城,同樣的地方,那時才十八歲的傅紅雪,帶著一把經過詛咒的刀,和十八年的恨怨來到了這裡。

  那一夜,就在那一夜……那一夜回房後,傅紅雪沒有點燈的就躺在床上,他從小就已完全習慣黑暗。

  黑暗中忽然有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這是只溫暖、光滑、柔細的手。

  傅紅雪靜靜地躺著,讓這只手握著他的手——沒有握刀的一隻手。

  然後黑暗中才響起一個人的聲音,夢幻般的聲音,耳語般的低語:「小傅,我已等了很久。」

  這是個溫柔、甜美、年輕的聲音。

  這是少女的聲音。

  「你的確等了很久?」傅紅雪冷冷地說。

  「不錯。」夢幻般的聲音又響起:「只要你能來,我無論等多久都值得。」

  那時傅紅雪還不知道她是誰:「你已全都準備好了?」

  「全都準備好了。」少女說:「無論你要什麼,只要說出來就行。」

  傅紅雪什麼都沒有說,身體也沒有動。

  少女的手更輕,夢幻般的聲音更柔:「我知道你要什麼……」少女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著了傅紅雪的衣鈕,她的手輕巧而溫柔……傅紅雪忽然已完全赤裸,屋子裡沒有風,但他的肌膚卻如在鳳中一樣,已抽縮顫抖。

  「你一直是個孩子,現在,我要你成為真正的男人。」少女的聲音如夢囈:「因為有些事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少女的嘴唇溫暖而潮濕,輕吻著傅紅雪的胸膛,她的手在傅紅雪的身體仿佛還餘留著那只手的溫暖,現在走廊上也沒有風,但他的身子卻已在顫抖,抖如春天裡的蓮花。

  傅紅雪凝注著窗戶上的人影,那夢幻般的聲音,在陽光下聽來,竟和在黑暗中同樣的溫柔。

  ——那溫柔而輕巧的手,那溫暖而潮濕的嘴唇,那種秘密而甜蜜的欲望……這些本來都已遙遠得猶如虛幻的夢境,但在這一瞬間,這一刻,忽然全都變得真實了。

  傅紅雪緊握著雙手,全身都已因緊張興奮而顫抖,但是他的眼睛卻眨也不眨地注視著窗戶上的人影,冷漠的眼睛裡忽然充滿了火一樣的熱情。

  窗戶上的人影仿佛也感覺得到傅紅雪眼中的熱情,而抽悸了一下,過了一會兒,那如夢幻般的聲音又響起:「十年了,你有沒有忘記過我?」

  怎麼可能忘記?她是傅紅雪的第一個女人,是他全心全意付出的人,雖然後來知道她對他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是他已付出,又如何收回來?——如果你也會像他那樣地付出過,那麼你就知道能不能收回來。

  付出的感情,就宛如潑出的水一樣,只能停止、而永遠無法再收回。

  三

  傅紅雪的身子已不再顫抖了,火樣熱情的眸子也逐漸熄斂了下來,代之而來的是痛楚。

  是一種發自骨髓深處的痛楚。

  十年來最不願見到的人是她,可是每當午夜夢回時,想的又全是她。

  翠濃。

  這名字如天邊浮雲般遙遠,卻又如影子般的跟隨著傅紅雪。

  有過痛苦,當然也有過快樂,有過煩惱,也有過甜蜜,有多少次甜蜜的擁抱?多少次溫柔的輕撫?雖然這一切都已成了過去,但是那種激情後的刻骨銘心,魂牽夢索的情感,卻如蛆般的附在他骨髓裡,日夜不停地啃著他的骨髓。

  多少次他想用酒來麻醉自己,但是真的能麻醉嗎?真的能忘了嗎?若是永遠忘不了呢?忘不了又能如何?記得又如何?人生,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生?人之所以會有痛苦,那是因為人類是有情感的動物。

  你只有在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有真正的痛苦。

  ——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之一。

  日已偏西,暮靄蒼茫。

  萬馬堂仿佛罩上了一層輕紗,窗戶上的人影就仿佛圖畫中的水墨般朦朧。

  「十年前你不該來,十年後你也不該再來。」人影輕輕他說:「你為什麼還要來呢?」

  為什麼呢?傅紅雪不知問過自己多少次,為什麼還要來這裡?這裡不是他的家鄉,也沒有他的親人在,這裡只有回憶。

  痛苦的回憶!

  他來到這裡,為的只是去品嘗那痛苦的回憶?傅紅雪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但承認又如何?不承認又如何?「十年前的萬馬堂雖已被你們毀了,但十年後的萬馬堂卻是為了毀滅你們,而再度出現的。」她的聲音雖然隔著窗子,卻依然是那麼的輕柔:「走,快點離開這裡,小傅,這裡的一切,絕對不是你所能想像得到的。」

  走?十年前的走,換來了十年的痛苦。

  十年來他才深深體會到,這世上除了仇恨之外,還有一種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仇恨令他想毀滅的,只不過是他的仇人,但這種感情卻使得他想毀滅自己,想毀滅整個世界。

  十年的痛苦,才讓他知道一件事。

  男女之間,有句話是一定要說出來的。

  你若不說出來,別人怎麼會知道?會明白?「十年前我已錯了一次。」傅紅雪的眼睛裡雖然有著痛楚,聲音卻是平靜的:「今天我不想再錯。」

  這句話的意思也就是說:「十年前,我已錯誤地讓你走,今天我又怎能再讓你走呢?」

  「你不能——」

  顯然的,她也知道傅紅雪的意思,也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來,但她已來不及阻擋了。

  窗子一破,傅紅雪的人已到了裡面,但是任他的身法再快,也快不過翠濃。

  傅紅雪一落定,翠濃就鬼魅般的消失,迎賓處裡只留下了一股淡淡的香氣。

  如果不是這股香氣存在,傅紅雪一定會以為剛剛又是午夜夢回的幻境。

  夕陽的餘暉穿過已破了的窗子,停留在傅紅雪的臉上,此刻他已不再有悲痛,也不再有激動了,他的臉又恢復了像是遠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種從不溶化的冰雪。

  他的頭已低下,仿佛在看著剛剛她站立的地方,又仿佛在沉思。

  就在這同一時間裡,葉開也在沉思。

  他的人雖然已回到了萬馬堂,卻是在屋頂上沉思。

  四

  葉開就坐在傅紅雪的屋頂上,就坐在被一槍刺破的屋瓦旁,他雙眼注視著破洞,房內的一切也盡在葉開的眼底。

  被槍刺在地上的慕容明珠,此刻已不見了,房內也已打掃得乾乾淨淨的,一點也看不出曾有過打鬥的痕跡,除了屋頂上的這個破洞。

  慕容明珠的屍體到哪裡去了呢?是不是葉開移走的?如果是葉開,他為什麼要移走屍體?如果不是,那麼又是誰?這些問題,傅紅雪連想都沒有想,他離開了迎賓處,就直接回到房裡,他當然也看見房裡已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慕容明珠的屍體已不見了。

  他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就躺在床上,一躺下,就看見了葉開的一雙眼。

  葉開從破洞中看見傅紅雪進來,看見他躺下,也看見傅紅雪看見他,但是傅紅雪卻連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

  葉開實在不能不佩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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