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靈飛經5:龍生九子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他口中誇讚孫子,雙眼卻掃過九個兒子。那九人都是一方諸侯,面對老皇帝的目光,卻一個個縮頭縮腦、噤若寒蟬。晉王為諸王之首,忙笑道:「太孫天生仁孝、聰明過人,父皇把江山交給他。那是萬萬錯不了的。」

  朱元璋掃他一眼,冷冷道:「但願你心口如一。」晉王臉色一變,強笑道:「父皇如是不信,孩兒把心掏出來也行。」

  「那也不用。」朱元璋淡淡說道,「你心裡的念頭,朕是一清二楚。太子在位的時候,你就偷偷摸摸幹了不少蠢事。太孫年少識淺,你更覺有機可乘了對不對?」晉王面皮發白,頭上、背上冷汗直流,連聲說:「罪過,罪過,兒臣幾個腦袋,敢有非分之想?」「諒你也不敢。」朱元璋冷哼一聲,目光一轉老四,你呢?」朱棣微微一笑,從容說道:「父皇高看我了,兒臣一介莽夫,砍殺幾個韃子,勉強還能勝任。至於當皇帝、坐江山,兒臣一無心,二無膽,三無本事。兒臣生平所願,不過是守通戍邊,老死在北平城裡。父皇放心,誰敢對太孫不利,老四我第一個出兵勤王,殺他個落花流水。」

  這一番豪言壯語,朱元璋聽得連連點頭,拈須說:「果然是老四,頗有自知之明,說到打仗麼,其他八個兄弟,怕也沒人打得過你。」朱棣呵呵一笑,說道:「父皇過獎了,老四再會打仗,也是太孫手下的一條獵犬,叫我咬誰,我就咬誰。」

  朱元璋笑了笑,又向酷似自己的冷面男子道:「老五,你有何高見?」這男子正是周王朱槌,排行第五,聞言一臉木然不鹹不淡地回答:「兒臣醉心醫術,從來無意於權勢。」

  朱元璋皺起眉頭,將他打量一番,忽道:「那麼你說說,大元為何會亡?」周王一怔,隨口答道:「大元滅亡,全賴父皇英明神武,一戰定陝西,二戰破大都,算無遺策,最終克定中原。」朱元璋啐了一口,罵道:「胡說八道,亂拍馬屁。」周王面皮漲紫,小聲說:「兒臣愚昧,還請父皇指教。」朱元璋也不理會,轉向晉王:「老三,你說呢?」

  晉王胖臉堆笑,躬身說道:「大元治國如縱馬,視蒼生如糞土,將天下百姓分為四等,蒙人為上,色目人次之,北方漢人第三,而將我南方漢人視為末等,肆意欺壓,草菅人命,結果大河以南,百姓不堪壓迫,揭竿而起,父皇以天縱之資,順天應人,故能勢如破竹,一舉滅亡大元。」

  朱元璋不置可否,又看朱棣,後者忙說:「我跟三哥想的一樣。」

  朱元璋冷哼一聲,兩眼朝天,說道:「你們三個,就只這點兒見識麼?」三王對望一眼,齊聲說道:「還請父皇指點。」

  朱元璋沉默一時,徐徐說道:"物必自腐,而後蟲生,大元之亡,實在亡於皇位的傳承。元成宗死後,朝廷綱紀大亂,兄終弟及,叔侄相傳,班哥傳給弟弟,叔叔傳給侄子。人人窺凱神器、爭做皇帝,五年之間,換了五個皇帝。皇族間自相殘殺,大都也被攻破了兩次。結果皇權削弱、權臣得勢,君臣內鬥,根本無心政事。正所謂『天作孽,還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朝廷如此混帳,天下又豈有不亂之理?」

  說到這兒,他的目光掃過諸王,沉聲說道:「皇位傳承,實乃天下之根本,一旦亂了次序,大元的下場,就是你們的榜樣。」朱元璋痼疾在身,一口氣說了許多,牽動肺腑,禁不住劇聲咳嗽,一個太監上前奉上痰盂,被他一掌打翻。朱微慌忙上前,叫來茶水,服侍朱元璋喝下,喝了幾口熱茶,老皇帝方才止住咳嗽,閉上雙眼,坐在步輦之上大口喘氣。

  殿上一片寂靜,朱允炆望著祖父,心中又酸又熱,幾乎落下淚來。自從進入東宮,朱元璋就未曾離開步輦,不是他不肯下輦,而是根本有心無力。老皇帝身子虛弱,來日無多,今日強撐病體,實為鎮服諸王,樹立太孫威信,在他歸西之前,了卻一件心事。

  朱允炆由衷感動,撲通跪倒在地,說道:「聖上貴體違和,還請准允孫兒入宮,親身侍奉聖上。」

  朱元璋喘息一陣,張眼笑道:「區區小病,何足掛齒,朕的病自有微兒照顧,你只要治理好國家,爺爺我就十分高興。」

  朱允炆還要懇請,忽見黃子澄連使眼色,遲疑一下,起身退到一邊。朱元璋又喝了一口茶,笑道:「罵也罵完了,接下來做點兒有趣的。」一招手,一個太監走上前來,捧出一張大紙,紙上從左到右畫了三幅圖畫。第一幅畫,一個光頭和尚戴著一個道冠;第二幅畫,卻是一個道士頭上戴著十個道冠;第三幅畫,則是一座斷橋,斷橋一頭空空如也,另一頭卻站滿了人。

  眾人望著圖畫,大惑不解,忽聽朱元璋說道:「這張圖畫,乃是昨晚有人貼在城隍廟的門上的,你們誰來說說,上面的三幅畫是什麼意思?」

  太孫和諸王望著圖畫,均是冥思苦想。朱元璋等待時許,無人回答,心中不悅,冷冷說道:「老三,你來說說。」晉王肥臉見汗,躬身笑道:「兒臣愚笨,猜不出來。」朱元璋冷哼一聲,又問朱棣:

  「老四?」朱棣苦著臉說:「父皇又不是不知道,兒臣是個直性子,最不會幹這些彎彎曲曲的事情。」

  朱元璋看他時許,冷笑道:「口是心非。」朱棣一愣,面皮泛紅,訕訕低下頭去,朱元填又看其他藩王,揚聲說:「有誰猜出來的?」大殿之上鴉雀無聲,朱元璋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忽地目光一轉,落到席應真身邊,銳聲說道:「道靈,你來說說,這三幅圖是什麼意思?」

  他忽然點將,滿堂皆驚,樂之揚更覺意外,但看老皇帝一臉眼裡,全無戲謔之意,當下只好說道:「畫裡的意思我猜到若干,只是說出來,頗有冒犯朝廷的意思。」

  朱元瑋面露笑容,點頭道:「挪,只管暢所欲言。」樂之揚定一定神,說道:「和尚戴道冠,意思是有官無法,諷剌官吏行事不依法律;一個道士戴十個道冠,意思是官多法少,朝廷所定的法令,管不住這些當官的老爺;第三幅圖,眾人堵在斷橋一邊,欲過不能,意思是『過不得』,只因官吏無法無天,老百姓實在過不下去。」

  「放肆!」周王厲聲呵斥,「這些妖言妄語,你也敢在父皇面前胡說?」

  「無妨!」朱元璋擺手笑道,「這些話是朕讓他說的,畫中之意雖然誇張,但也不是全無道理。方今天下,冗官甚多,法網漸疏,魚肉百姓,民不聊生,老百姓不平則鳴,才會畫出這三幅圖來。」說到這兒,頓了一頓,朗聲說:「齊泰、黃子澄。」

  二人應聲出列,朱元璋說道:「從今日起,由你二人淘汰天下冗官,違法亂禁者,可以先斬後奏。」

  二人又驚又喜,拜伏領命。一干藩王站在一邊,臉色無不難看。朱元璋派太孫的心腹淘汰官吏,整頓綱紀,首先淘汰整頓的一定是親近諸王的官吏。這些官吏好比水土,眾藩王有如樹木,水土—去,再好的樹木也很難長大。

  朱元璋望著諸王,不無嘲弄之意:「你們自詡精明厲害,到頭來還不如東宮裡的一個伴讀,可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切非分之想,不過自取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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