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靈飛經4:西城八部 | 上頁 下頁


  道清挽著樂之揚有說有笑,一副親熱勁兒,就像是幾十年的老相識。樂之揚聽他一說,也不由有些得意,好在席應真先下手為強,說了一城視富貴如草芥的道理,才沒有被這劑迷魂湯灌倒。當下笑道:「觀主說笑了,小道有幾斤幾兩?兔子哪能重得過大象?」

  「什麼觀主、叫我師兄。」道清一臉的嗔怪,「師弟自有分量,不可妄自菲薄。我看老神仙對你另眼相看,將來為兄還要要仰仗你呢。」

  樂之揚啼笑皆非,不想這陰陽觀主一身俗氣,沒有半點兒出家人的風骨,真不知席應真為何收他作弟子。不過,當初在靈鼇島上,席應真說到四大弟子,裡面並沒有道清這號人物,道清自稱「道」字輩,只怕也是攀龍攆鳳,給自己臉面上貼金。

  道清一邊說話,一邊拉著樂之揚進了一間後堂,堂上焚香烹茶、珍饈錯列。樂之揚被引到上座,兩個小道童左右服侍,一個奉茶,一個獻果,一口一個「師叔袓」,叫得樂之揚毛骨悚然。

  吃喝一陣,道清斥退了道童,斟酌一下,含笑說:「師弟莫怪,為兄找你,實有一個小小的疑惑。」樂之揚放下茶盅,忙說:「師兄但說無妨。」道清收起笑臉,正色說:「好師弟,你我的富貴都是老神仙給的,老神仙在世一天,你我便享用一天福。所以咱們求仙拜神,就算做足了三千六百分羅天大蘸,也要祈求老神仙鶴年常駐、仙壽永享。老神仙若有半點兒差池,不但我這個觀主做不成,師弟你也決無今日的地位,所以老弟你不要瞞我,老神仙是否玉體違和,又到底違什麼疾病?」說到這兒,死死盯著樂之揚。

  樂之揚一時默然,「逆陽指」絕非平常醫官可以治癒,如果說出根源,又會牽連東島。他想了又想,笑著說:「老神仙確有不適,但你放心,並不危及性命。」道清愁眉苦臉,連聲歎氣:「好師弟,老神仙生了病,又不願去看太醫,如有三長兩短,那可怎麼是好?」

  樂之揚笑道:「老神仙自有分寸,但師兄既然說了,小弟一定勸他醫就是了。」道清大喜,又問起樂之揚年歲籍貫、俗家姓氏。樂之揚隨口胡編一通,將他騙了過去。

  閒聊了半晌,道清只覺這師弟口才便給,知情識趣,如果好好籠絡,不難為己所用,當下心中快慰,大大誇勵了樂之揚一番。

  樂之揚想從道清口裡探聽朱微的近況,但話到嘴邊又忍住。朱微畢竟是大明公主,他一個道士打探公主隱私,任誰聽了也會誤解。

  正如道清所說,陽明觀內,樂之揚地位極高,無―到哪兒,道士們均是禮敬有加,年老的叫一聲「師叔」,年少的無不以「師叔袓"稱呼,只要稍加辭色,立馬有人來聽使喚。

  不久明月東升,樂之揚取了一些香燭果酒,出了陽明觀,踏著滿地月色,向著秦淮河走去。走了一程,來到樂韶鳳的墳前。他焚香祭奠,灑淚痛哭一場,回想養育之恩,心中不勝傷感,再想樂韶鳳慘死的情形,一股恨火熊熊而生。可惜時至今日,真凶依然未明,樂之揚暗恨自己無能,望著一杯孤墳,滿腔悲憤無從發洩,於是摘下玉笛,先吹了一支《霸王卸甲》,曲調激烈,宣洩心中憤怒。直到心緒平復,才又吹起《杏花天影》,撫慰義父在天之靈。

  月光幽白,長河如洗,笛音婉轉低回,仿佛一縷孤魂飄零河上,墳塋四周彌漫著一股淒傷的況味。樂之揚心與曲合,吹得入神,不覺遠處火光閃爍,一支火把引著一乘軟紅小轎悠悠而來。樂之揚發現來人,轎子已到近前。舉火的是一個半百老者,兩個轎夫放下轎子,各自舉手拭汗,其中一人大聲抱怨:「坐轎子容易抬轎子難,小姐也憐惜一下我們這些苦力,不就是一個吹笛子的道士麼?也值得繞這麼大一圈路?」

  轎中人還沒答話,老者啐了一口,罵道:「抬轎就抬轎』說什麼屁話?再埋怨,老子扣你的工錢。」轎夫哼了一聲』含怒不語。樂之揚也覺奇怪,定眼看去,只見轎簾微動,似乎有人向外偷看。樂之揚本就煩悶,放下笛子,沒好氣道:「看什麼?沒見過人上墳嗎?沒事的快滾,不要擾了亡人的清淨。」

  「牛鼻子,你叫誰滾?「老者兩眼上翻,鼻孔裡直噴粗氣,「我看你半夜上墳,不像是個好人,沒準兒就是官府緝拿的要犯。」樂之揚大怒,正要反唇相譏,忽聽轎子裡有人嬌聲說:「路老,少說兩句,打擾了人家上墳,終歸是我們的不對。」聲音細細軟軟,像是一縷簫管。老者聽了這話,退到一邊,兩隻眼睛兀自狠狠盯著樂之揚。

  忽然簾子杉跑,伸出一隻嫩白纖手,跟著轎簾卷起,走出來一個妙齡女子。樂之揚縱在生氣,見了女子,也覺眼前一亮,但見她姿容秀麗,釵環也無,只用一枝白菊挽起一窩青絲,裙裾月白繡花,花葉舒卷,不勝清婉,懷裡則抱了一隻波斯貓兒,長毛勝雪,無精打采,貓眼眯成一線,閃動瑩碧。

  樂之揚只覺驚奇,心想這荒野河邊,何來如此美人?這女子舉手投足,無不透著嬌怯,仿佛琉璃瓦上的一縷霜痕,輕輕呵一口氣,也能叫她融化消失。

  忽聽路老抱怨:「小姐,你下轎幹嗎?這樣的野人,也配看見你的容貌嗎?」女子默不作聲,點漆似的眸子在樂之揚臉上轉了一轉,忽又落到那一方石碑上面,輕聲念道:「故父考樂氏韶鳳公之墓,不肖子樂之揚敬立。唔,樂韶鳳,這名字有些耳熱。」樂之揚血湧雙頰,心跳無端加劇,忽聽路老說道:「樂韶鳳我不知道,墳裡的樂老頭我倒是見過,當年在秦淮河邊賣唱,帶著一個流鼻涕的小子…」

  老頭兒嘮嘮叨叨,女子一雙妙目卻不離樂之揚的面孔。樂之揚力持鎮定,兩眼望著河面,忽聽女子問道:「小道長,你認識這位元樂先生麼?」

  樂之揚沒好氣道:「認識,他是我的一位前輩師友。」

  「鬼話連篇。」路老插嘴說,「祭拜師友不在清明、重陽,半夜掃地上墳幹嗎?」

  樂之揚心中氣惱,笑了笑,說道:「反正沒上你老人家的墳就是了。」路老一轉念,勃然大怒:「小畜生,你敢咒我死?」

  女子微微皺眉,掃了路老一眼,欠身說:「小女子唐突了,剛才所以前來,卻是聽了道長的笛聲。道長技藝精妙,但不知師從何人?」

  樂之揚大不耐煩,隨口道:「我師從何人,跟你什麼相干?」

  「名師出高足,小女子也雅好音樂,若有機緣,想跟令師討教一二。」

  「免了。」樂之揚冷冷說,「家師方外之人,不與塵世中人往來。」

  女子「唔」了一聲,秀目凝注,沖著樂之揚打量一陣:「原來令師也是道士?」低頭想了想,嫵媚一笑,雙頰梨渦,「那麼道長來京,也是為了參加樂道大會麼?」

  「樂道大會?」樂之揚一愣,問道,「什麼樂道大會?」女子看他時許,點頭說:「也罷,咱們後會有期。」轉身上了軟轎,轎夫扛轎上肩,一搖一晃,慢悠悠地向上游走去。樂之揚看著遠去火光,心中疑念重重。這女子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從頭到腳透著神秘。他想了又想,忍不住收起笛子,悄悄跟在軟轎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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