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昆侖6:天道卷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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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衣漢子再不多說,將鐵撬擱在駝背上,解了酒囊,邊走邊喝。那二人吆喝駝馬跟在後面,腳下忽淺忽深,踩得沙子嘎吱作響。灰衣人卻步子極大,落足處竟悄無聲息,他時不時掐著五指,觀天望地。行了約莫半個時辰,天氣向晚,由暑熱轉為極寒,冷風銳如利箭,噝噝尖嘯,夜空澄淨無翳,恰似一塊碩大無朋的黑色琉璃,月亮掛在西邊,圓大光潔,映得沙海微微泛藍,如夢似幻,叫人心意安寧。 盧貝阿手牽駱駝,一步一陷,費力地跟在那漢子身後,見他拿著酒壺,三步一飲,眼瞧一袋酒便要喝光了,便搭汕道:「先生,你是東方來的旅行家嗎?」灰衣漢子嗯了一聲。盧貝阿笑道:「你的酒量真好!但這酒是報達人釀的,不地道,我家鄉的紅酒,那才叫好。」灰衣漢子笑道:「熱那亞我也去過,酒好,小牛肉也挺鮮嫩。不過,大漠裡飲酒的滋味卻非別處可及!」盧貝阿一拍額頭,恍然道:「是啊,饑餓時吃黑麵包,比飽足時吃小牛肉快活。沙漠裡喝酒自也比平日快活得多。」他只顧說話,足下忽地絆了一跤,一頭栽進沙裡,抬頭看時,卻見是一具白花花的骸骨,骷髏頭齜牙咧嘴,黑洞洞的眼窩正和他對視,頗是疹人。少年只覺背脊生寒,驚懼之餘,又生惱怒,出腳將骸骨踢出老遠,摔得粉碎。他出了這口氣,拍手啤道:「讓你絆我。」 灰衣漢子冷眼瞧著,心道:「到底是孩子,不知人間愁苦。若非遇上我,只怕你小小年紀,卻要與這骸骨為伴了。人說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但又有幾人知行商苦楚,又有幾人知道,這沙海之中,埋了多少商人骸骨?」不由想起幾許往事,神色黯然,忽地仰天歎道:「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欲上層樓,欲上層樓,而今盡識愁滋味,欲說還休。稼軒的詞終是好的,人卻迂了,一醉方休,豈不痛快得多。」 盧貝阿不解其意,怪道:「先生你說什麼?」灰衣漢子淡然道:「隨便嘮叨幾句。是了,盧貝阿,你小小年紀,幹麼背井離鄉,來做行商的勾當。」盧貝阿面皮一紅,忸怩道:「我……我賺了錢,就能娶索菲亞啦!她家裡很有錢,我配不上。」灰衣漢子皺眉道:「此來萬里迢迢,道路艱難,若要賺錢,在家中做些生意,豈不更加穩妥?」盧貝阿道:「家裡要賺大錢,卻不容易。若將中土貨物帶回去,賣了大價錢,才夠娶索菲亞啊。」灰衣漢子心道:「這一來一去,累月經年,那女孩子正當華年,未必待到你回去……」他心中想像,嘴裡到底不忍說破,歎了口氣,寂然而行。 走了半晚,天光漸白,一眼望去,一片沙粒中生出寥寥幾從稀疏草莖來。兩個行商見了,情知出了沙漠,不由得欣喜欲狂,塔波羅撲通跪倒,對天長笑,雙手在胸前劃著十字,盧貝阿則喜得大翻筋斗,嗷嗷怪叫。 灰衣漢子瞧著二人歡喜過了,方道:「此處向東北走,當是水草豐美之地,人畜必多,行走不難。所謂聚散無常,咱們就此別過。」正要抽身離去,塔波羅已一步搶上,叫道:「先生,您救了我們性命,叫我們如何報答?」右膝一屈,便要行禮,灰衣漢子大袖一拂,塔波羅只覺一隻無形巨手將自己托住,怎麼也跪不下去。若非灰衣漢子屢顯奇跡,讓人見怪不怪,他早已驚叫起來,饒是如此,塔波羅仍覺不安:「這人真會魔法呢,他到底是上帝的僕人,還是異教的魔鬼?」正自惴惴,只聽灰衣漢子笑道:「說過了,你給酒,我帶路,你來我往,公平之至。生意人便該有做生意的樣子,咱們兩不相欠,何須多禮?」塔波羅自知三袋紅酒不過小惠,能出沙漠才是性命交關,二者之間,遑論公平?但見對方落落不羈,也不好俗套,稱謝一番,便直起身來。 盧貝阿少年心性,與灰衣漢子相處雖只一晚,但見他氣度和藹,心底大生親近。想到便要分別,眼中酸楚,低頭不語。灰衣漢子瞧出來,心道:「這孩子重情重義,倒是我輩中人。」微微一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正要轉身離去。忽聽遠處傳來一聲狼嚎,側目望去,但見遠處山丘上冒出一頭黃狼,襯著慘白落月,怪眼中透出無比乖戾。盧貝阿呆了呆,陡然倒退兩步,發出一聲尖叫。 灰衣漢子眉頭一皺,忖道:「這孩子忒也膽小了……」忽見塔波羅也是面白如紙,大張著嘴,雙眼瞪圓,死死盯著黃狼,身子一動不動。灰衣漢子心中詫異,拾起一枚細石,欲要射出,卻見那頭黃狼轉過身,一道煙跑了。塔波羅身子一軟,坐倒在地,牙關得得直響,道:「來了……惡魔來了……」盧貝阿也撲在地上,渾身發抖。 灰衣漢子奇道:「什麼惡魔?」塔波羅沮喪道:「就是殺死我們同伴的魔鬼。從撤爾馬罕城出發時,我們有三百多人,那知半途遇上狼……」灰衣漢子皺眉道:「狼?」塔波羅頹然道:「那夜裡,四面八方都是狼嚎,也不知來了多少,只瞧見惡狼一群一群撲上來,人馬駱駝,見什麼吃什麼?我帶盧貝阿逃進沙漠,才算拋下它們,但盧貝阿的堂叔卻不知死活……」他咽了一口唾沫,費力地道:「沒料到,它們還是來了。」盧貝阿跳起來,咬牙道:「跟它們拼啦!」灰衣漢子沉吟道:「即便如此,方才不過一頭黃狼,何苦懼成那樣?」塔波羅連聲道:「難說,難說,雖只一頭,卻未必不是狼群的探子。」灰衣漢子道:「狼又不是人,哪來這麼多張致?」塔波羅雙眉一沉,神色詭秘,壓著嗓子道:「你有所不知,聽說那狼群頭領是一個人。」灰衣漢子奇道:「有這等事?人狼有別,如何共處?」塔波羅說道:「聽說那人將靈魂賣給惡魔,得到駕馭狼群的本事,專一打劫客商,殘殺生靈。」灰衣漢子搖頭道:「傳說未必可信,草原廣大,狐狼野鼠遍地。此地出現一頭黃狼,不足為怪。嗯,既是如此,咱們不妨同行一程,彼此多個照應。」二人得他引出沙漠,心底信服:「這人來歷雖然古怪,但本事很大,有他相伴,或能擺脫危機。」 三人走了一程,牧草漸豐。日中時分,忽見前方出現一撥人馬,塔波羅瞧得清楚,忽地喜上眉梢,高聲叫道:「弗雷德,弗雷德!」盧貝阿也滿臉驚喜,招手道:「堂叔,堂叔。」那邊一騎人馬潑喇喇如風奔來,馬上騎士髯須火紅,腰粗背闊,生得異常高大,額頭布著三道爪痕,鮮紅刺眼,他跳下馬來,一雙毛茸茸的大手摟住盧貝阿,眼裡流出淚來,叫道:「我以為你們死啦,以為你們死啦……」叔侄二人劫後重逢,抱頭痛哭。塔波羅瞧著,不勝唏噓。 二人哭過一陣,各敘別情,弗雷德道:「我是阿莫老爹帶著逃出來的,不過,貨物大都丟了。」言訖甚是沮喪,塔波羅安慰道:「貨物丟了不打緊,人死就不能複生了。」弗雷德點頭稱是,此時一行人馬盡都過來,弗雷德指著一個老者道:「這是阿莫老爹,突厥人,若非有他,咱們都活不了。」塔波羅一眼望去,只見那老者纏著花布頭巾,面色紅潤,白髯如雪,個子短小,精神卻極矍鑠。再瞧一旁,不過寥寥十人,想及出發之際,夥伴數百,駝馬千數,相形之下,好不傷感。 難過一陣,塔波羅打起精神,將灰衣漢子引薦給對方,眾人聽說灰衣漢子在沙漠裡掘出水來,都感驚奇,阿莫盯了灰衣人一會兒,忽地插嘴道:「山澤通氣,沙中取水,是漢人道士的秘法,你從哪裡知道的?」他這話以漢語道出,嗓音十分洪亮。灰衣漢子目光一閃,微有詫色,笑道:「運氣,運氣,並非什麼地方都能掘出水來。」阿莫聽他避實就虛,答非所問,面有不悅之色,又道:「那麼敢問大名?」灰衣漢子笑道:「區區賤名,不足掛齒。」阿莫打量他一陣,不再多問。 眾人攀談一陣,發覺各人雖然丟了貨物,但緊要珍寶卻是貼身攜帶,並未丟失,頓時商議到了中土,合夥變賣,周轉數年,待得攢足本錢,再購買大宗貨物運往西方。弗雷德聽得這麼一說,高興起來,重重拍著塔波羅的肩道:「老弟,你說得對,貨物丟了不打緊,有本領的商人,能把一個金幣,變成一百萬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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