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昆侖5:劫波卷 | 上頁 下頁
三十三


  眾人午間出發。花曉霜一路上愁眉不展,柳鶯鶯卻興致甚好,忽而調侃花生,忽而又逗弄趙咼,更與梁蕭不住鬥嘴,滿嘴話兒說之不盡。朝雲墓地處湖畔,四面林木佳秀,蓊鬱可人,卻見一杯孤塚藏於濃蔭深處,令人平生淒涼。墓旁有八角小亭一座,久未修葺,早已頹敗。眾人上前致祭,梁蕭敬朝雲重情重義,當先拜了一拜,花曉霜隨後拜祭,花生與趙咼不明所以,見梁蕭、曉霜都跪,自也隨著拜了。只有柳鶯鶯並不上前,站在一株歪脖子柳樹下,拈著柳條兒冷眼旁觀。

  祭拜已定,梁蕭招呼花生,將墳邊小亭修好,整飾妥當。花曉霜移步亭前,見亭柱斑駁,依稀可見一副對聯,豐腴嫻雅,正是東坡手跡,上聯為「不增不減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下聯卻是「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她對此二聯,吟誦數遍,念及身世,只覺人生譬如朝露夢幻,離合難料,悲歡易來,一時不由流下淚來。花生瞅見,大驚小怪道:「曉霜你哭什麼?」花曉霜忙了拭淚,岔開話道:「我才沒哭。花生,你知不知道,這付下聯出自佛法,大有來歷!《金剛經》裡如來說法曾說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天下佛法,無一能出此藩籬。」花生似懂非懂,嘴裡嗯嗯,但他胸中不染點塵,既不甚懂,也就懶得細想了。

  梁蕭也默視那幅對聯,半晌歎道:「天下道理到了頂尖兒處,大都相通。若能將武功練到『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的境界,當可無敵於天下!花生,你武功出自佛法,若想進步,非得悟透這十二字不可。」花生眉頭擰起,更覺糊塗。此時柳鶯鶯將祭品撤下,笑道:「花生,開吃啦……」花生一拍額頭,眉開眼笑,沒口子答應:「是!是……」撇下他人,一手抓酒,一手拿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轉眼功夫,嘴裡便已塞得滿滿,發出嗚嗚之聲。柳鶯鶯瞅了眾人一眼,忍住笑道:「你們一個說佛法,一個講武功,卻都不及我一聲吆喝;小和尚聽到這個吃字啊,才是跑得如露如電,喝得滿嘴冒泡,吃得肉不見影,醉得如夢如幻呢!」眾人盡皆失笑。

  柳鶯鶯拉過曉霜並肩坐下,給她拭去淚痕,柔聲道:「傻丫頭,又哭了麼?多愁善感總會傷著身子,既來遊玩,就該開開心心,快快活活。」花曉霜點頭道:「姊姊說得是,我太傻,本不該哭的。」拿起一壺酒,對著壺口就喝,她從不喝酒,只覺人口辛辣,頓時咳嗽起來。柳鶯鶯給她捶背,皺眉道:「你不學別人,卻來學花生?」花曉霜咳了兩聲,靠在柳鶯鶯肩上,又飲兩口,她臉上本少血色,酒一人喉,便如塗上一抹胭脂,平添幾分豔麗。柳鶯鶯望她片刻,笑道:「梁蕭,曉霜臉色若是紅潤些,可是個大美人呢!」梁蕭笑笑,自與花生對飲。

  柳鶯鶯撫著曉霜秀髮,憐惜道:「曉霜,你病若康復了,須得好好補補身子,長得珠圓玉潤,嬌嬌俏俏的才好。」花曉霜點點頭,忽地壓低嗓子道:「柳姊姊,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柳鶯鶯道:「什麼事?」花曉霜道:「總之不是壞事,好姊姊,你先答應我吧?」柳鶯鶯失笑道:「哪有這種道理,你先說了,我再斟酌,吃虧的事,我可不幹。」花曉霜歎口氣,默然片刻,低聲道:「姊姊,請你一生一世,好好對待蕭哥哥,愛他疼他,不論怎樣,你也不要嫌棄他,讓他孤零零的!」柳鶯鶯奇道:「傻丫頭,你說這些話做什麼?」花曉霜握住她手,嗓音發顫,道:「姊姊,你答應我這回好不好?」柳鶯鶯皺眉道:「傻丫頭,他若對我壞,我憑什麼對他好?」花曉霜身子一顫,掉頭望著地上,淚水撲簌簌流下來。柳鶯鶯心中不忍,婉言道:「你別哭了,我答應你就是。」花曉霜破涕為笑,拭淚道:「姊姊,我就知道你會一輩子待他好!」斟酒舉杯道:「曉霜敬你三杯。」柳鶯鶯一愣,笑道:「你要與我拼酒麼?那可是魯班門前弄大斧。」豪氣頓生,與曉霜對飲三杯。

  趙咼吃了兩個果子,見眾人喝得有趣,便道:「叔叔,我能喝麼?」梁蕭笑道:「好啊,喝大口些。」趙咼笑眯眯喝了一口,臉色忽變,蹙眉吐舌,將滿口酒盡都吐出來。梁蕭笑道:「好不好喝?」趙咼眼淚都流出來了,哈著小嘴,使勁搖頭;梁蕭笑道:「那便記好了,小孩子不能喝酒。」柳鶯鶯遙遙罵道:「你盡會欺負小孩兒,有膽過來班門弄斧,與我拼酒。」梁蕭笑道:「你若是魯班,我就是魯班的師父。」柳鶯鶯啐道:「你是魯班的灰孫子,盡會胡吹大氣,敢說不敢做。」

  梁蕭提酒過去,二人一口一杯對飲起來。花曉霜三盅下肚,早已不勝酒力,醉倒一旁。梁蕭與柳鶯鶯喝得興起,指指點點,猜起拳來,梁蕭精于算計,柳鶯鶯十拳九輸,勝的一拳也是梁蕭過意不去,有意相讓。不一時,柳鶯鶯醉眼惺松,罵罵咧咧,歪倒一旁。梁蕭又與花生對飲,趙咼熬不住,自在亭中睡了。二人喝了天黑,梁蕭不支醉倒;花生奮起餘勇,將所剩酒肉一掃而光,才覺心滿意足,在六如亭邊撤了一泡尿,而後抱著一根亭柱,昏天黑地,失了知覺。

  明月皎潔,出於東山之上,雲霾或濃或暗,流轉不定。忽而一陣風吹來,花曉霜打了個機靈,緩緩坐起來,吐出一個黑色小丸,躡足走近梁蕭,低頭望了他半晌,幽幽地道:「蕭哥哥,我要走啦!原想與你道別,但你一說話,我定然走不了!唉,只好用這下等的法子。其實……我不想走,但不走,又有什麼法子呢?你不能同時對兩人好,姊姊會發惱,我也不快活。婆婆說,美貌的女子必然不好,但瞧起來,婆婆說得不對……柳姊姊不但美,為人也很好很好……」她說到這裡,微微哽咽,指尖輕輕劃過梁蕭鬢角,一點水珠滴在他的額上,晶瑩渾圓,映著月光,閃閃發亮。

  花曉霜長長吐了口氣,又道:「柳姊姊答應了我,會一生一世好好對你。她是女中豪傑,言而有信,從今往後我也不用牽掛你,但……唉……不知為什麼,我還是難過得很……但我不走,又有什麼法子呢……」點點淚珠滴在梁蕭臉上,複又滑入泥裡。

  花曉霜從懷裡取出一塊黃色物事,低聲道:「酒裡我下了迷藥,你喝了會睡許久,但嗅了這醍醐香,一柱香後就會醒過來……那時候,我就走遠啦……」說到這裡,她站起身來,走到一旁,背起盛滿醫書的竹架,回頭望望眾人,鼻間一酸,淚水如泉湧出。她咬了咬牙,定下決心正要轉身邁步,忽覺後頸一麻,動彈不得,花曉霜大驚,卻聽柳鶯鶯歎道:「小傻瓜,你去哪裡?」花曉霜驚道:「姊姊,你沒醉麼……」柳鶯鶯淡然道:「我與你同吃同睡,你怎麼騙得了我?我瞧著你買藥、配藥、下藥,酒當然一口沒喝,統統吐掉了。」花曉霜心頭慌亂,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卻聽柳鶯鶯又道:「小傻瓜,你好好睡一覺,醒來時就不會痛苦,也不會為難……」花曉霜叫了聲:「姊姊……」後腦忽震,昏了過去。

  柳鶯鶯拍昏曉霜,邁步走到胭脂身旁,撫摸著細軟的馬鬃,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正要挽韁上馬,忽聽一個低低的聲音道:「鶯鶯!」柳鶯鶯嬌軀一顫,幽幽道:「你也醒了?」卻聽梁蕭歎道:「我知道酒裡有詐,卻不知誰動的手腳,本想將計就計,卻不料……」柳鶯鶯回過頭,見他眼中似有淚光閃動,不覺心頭刺痛,搖頭道:「小色鬼,我不想哭,也不許你哭。」梁蕭歎了口氣,說道:「好,我不哭。」柳鶯鶯揚起頭,攀住一枝柳條,笑了笑,說道:「小色鬼,你記得麼?咱們第一次見面,你就弄壞我的斗笠。」梁蕭道:「記得!那時候,你戴柳笠的模樣,尤其好看。」柳鶯鶯嗔道:「這是什麼話,我現今便不好看了?」梁蕭道:「更加好看了。」柳鶯鶯睨他一眼,啐道:「就會油嘴滑舌。」噗哧一笑,又道,「你記得便好,你說,你弄壞我的柳笠,該賠不該賠?」梁蕭歎道:「一百個該賠。」伸手折下幾根柳條,就地坐下,定了定神,正要動手編織,腰間突然一緊,但覺柳鶯鶯身子緊貼在背上,滾熱如火,霎時間,梁蕭衣衫便濕了大片。一陣微風拂來,帶起一絲幽香,縈繞在他鼻間,似有若無,若斷若續。梁蕭忍不住道:「鶯鶯……」柳鶯鶯壓低嗓子,輕聲道:「你只管編斗笠,別說話……」梁蕭緩緩點頭,十個指頭卻抖個不住,他手巧心靈,從來編得又快又好,此刻卻是屢編屢錯,不時打散重來。

  明月中天,透過頂上枝椏,撤下寥落碎銀,霧氣自湖面升起來,乳白發亮,寒蛩倏歇,周遭寂然。梁蕭打上最後一個結,吐口氣道:「這下成啦。」柳鶯鶯輕哼道:「笨手笨腳,累我好等。」接過柳笠戴在頭上,絲絲柳條垂在面上,笑道:「如今可好啦,你看不見我,我卻看得見你,這樣才好說話。」她站起身來,望瞭望天,歎道,「梁蕭,我跟你說,曉霜是小傻瓜,你是個大傻瓜。」梁蕭正琢磨她話中涵義,卻聽她又道:「我是個大大的聰明人,師父曾說:『聰明人只能對付聰明人,不能與傻瓜計較』,你說,是不是?」梁蕭苦笑道:「難不成,我比花生還傻?」柳鶯鶯歎道:「你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他只是天下第二。所以啊,是我不要你,才……才不是你不要我……對不對?」說到這裡,匆匆轉到馬前,飄然翻了上去。梁蕭呆呆瞧著,喃喃道:「對啊,我著實配你不起……」柳鶯鶯心頭沒由來一陣惱,破口罵道:「對你個屁。」兜頭一鞭,梁蕭額上頓時多了一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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