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昆侖1:天機卷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其實,天機宮號曰天機,以算學為立宮之本。僅看藏書閣樓呈太極八卦之形,天元閣獨佔太極之位,便知宮中主人對算學如何看重了。

  「天機十算」本是天機宮歷代算學宗師所留,其中雖有若干古今名題,但更多是宗師們生前無法解答的困惑,刻在石牆上,以待後人解答。但是,當算題刻到第八算時,百年來已經無人能解,直到「滄溟神算」花元茂出世。花元茂天縱奇才,解完八算後陸續給出兩道算題,第九算他自己刻出,又自己解開。到這個時候,花元茂算學之精,可說曠古絕今,但他猶不滿足,給出了「元外之元」,求任意次元之解,這已不是計算,而是向自己挑戰了。

  花元茂在石壁前苦思五年,耗盡心血,終於無法解出這一題,最後精氣衰竭,吐血而終,年僅三十八歲,身後留下一對男女。其時長女花無媸尚未及笄。梁蕭最初在石壁上看到的那片褐斑,便是花元茂臨死前嘔出的血。

  由於前代宗師害怕後人投機取巧,荒廢鑽研之道,便留下祖訓:算出壁上算題者,只許給出義理結果,不許給出解法。是以花元茂死後,花無媸又從頭解起,解到第八算遭遇四元之術,便覺繁難艱深,無以為繼。若是有人知道梁蕭連破九題,只怕天機宮便要天翻地覆了。

  梁蕭不明就裡,憂心忡忡,思慮不竭,病情自然一日重於一日,針砭藥石皆不見效。眾人見此情形,只當他必然無幸。花曉霜從侍女口中隱約知道,在花無媸面前大哭一場。花無媸雖然天性涼薄,也不免生出幾分愧疚,終於應允淩霜君帶著曉霜過去。

  花曉霜進屋,見梁蕭病得如此模樣,忍不住拉著他手,淚如泉湧,淩霜君也覺心酸,背過身不願看。

  梁蕭聽到哭聲,張開眼來,只見眼前站著一名少女正在哭泣,辨認半晌,方才認出是花曉霜。見她雙髻已脫,身量拔高,更顯怯弱,著一身百蝶裙,臉色蒼白依舊,五官輪廓卻分明許多,少了些稚嫩。梁蕭見了她,勉力笑了笑,口唇微動,花曉霜一愣,梁蕭又動了動嘴唇。花曉霜探過頭去,隱約聽他說道:「曉霜,扶我去石壁那邊。」花曉霜潸然落淚,道:「蕭哥哥,你還要算麼?」梁蕭歎道:「有題沒……沒算完,不……算完……我……便不快活。」花曉霜忍不住失聲痛哭,哭了好一陣,方才抹了淚,把梁蕭的話告訴淩霜君。淩霜君雖覺不妥,但她從來不願違拗女兒,只得著人將梁蕭抬到石壁前。

  梁蕭靠在花曉霜懷裡,呆望著那片石壁,心中一片茫然,忽地生出一個念頭:「若能死在這第十算之下,倒也無憾了。」一時間竟將仇恨往事盡皆拋開,顫巍巍拾起一根樹枝來,隨手在地上指畫。

  花曉霜忍不住問道:「蕭哥哥,這是第幾算?」梁蕭啞聲道:「十算。」花曉霜自幼體弱多病,花無媸等人怕她過於勞心,沒讓她曉得這些熬人心血的算題,是以花曉霜也不知道梁蕭的厲害之處,聞言也只隨口應了一聲,想了想,說道:「蕭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麼?」

  梁蕭一愣,只聽花曉霜道:「據說遠古之時,水神共工敗給火神祝融,怒觸不周山,天地因之變成歪斜。所以啊,太陽總是從東邊出來,滑向西方。你再瞧,月亮時常不圓滿,太陽也有天狗蝕日的時候。正所謂,天地歪斜,日月有虧,蕭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東西麼?」這番話梁蕭聞所未聞,不覺一時怔住。

  花曉霜見梁蕭神色迷惑,便又道:「我從小生病,總覺得和人家相比,缺了什麼,很不痛快。媽媽就對我說,一個人總會有些遺憾,不可能將所有想要的東西弄到手,便是皇帝也不能的。古時候一位老先生說得好:『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無窮。』他還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若操之過急,就是天地間的風雨也不能長久。蕭哥哥,你何必如此固執,即使現在算不出來,日後還可以慢慢算的!」

  梁蕭從未想過這等道理,聽了這番話便如醍醐灌頂,一時癡了。這時,忽見花清淵匆匆奔來,臉色鐵青,看了看梁蕭,忽向淩霜君低喝道:「你糊塗了麼?怎麼將他抬到這裡來,你想害死他嗎?」淩霜君被他喝得一怔,低頭道:「是我不好,我這就送他回去。」曉霜正要插話,淩霜君伸手堵住她口,蹲下身子,親自來抬梁蕭,一旁的僕童要來幫忙,卻被她一把推開。

  花清淵傻了眼,急忙攔住她道:「霜君,對不住,我一時心急了。」淩霜君雙眼微紅,冷笑道:「做了這麼多年夫妻,卻從沒見你為我心急過……」花清淵知她想說什麼,忙道:「是我不對,要打要罵,隨你好了。要不,我給你磕頭好麼?」淩霜君咬咬下唇,驀地揚聲高叫道:「花清淵,你以為裝出一副假仁假義的嘴臉,就能堵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麼?」花清淵面紅如血,囁嚅難言。花曉霜本就因為梁蕭傷心,又見爹媽如此吵嘴,心頭一急,不覺頭暈目眩,幾乎有些站立不穩。

  這時間,忽聽梁蕭歎口氣,道:「罷了,回去吧,我不算了。」花曉霜心頭大喜,失聲道,「蕭哥哥,你真想通了麼?」梁蕭閉目片刻,抬眼說道:「我想通啦,不算了。」花清淵也是一愣,將他抱起,笑道:「只要你想通了,我挨打挨駡都不要緊。」說著瞟了淩霜君一眼,見她皺著眉頭,胸口起伏,兀自生氣,只得低眉順眼,先將梁蕭抱了回去。

  梁蕭心病一去,痊癒倒也極快,過不多久,便能下地行走。其實,也天幸他沒有強算那「元外之元」,若以天元四元的路子推演,那根本是無法解的一道算題,直到四百多年後,西洋國法蘭西出現一大撥算學奇才,以西洋算術為根基,最終另闢蹊徑,方才解開,但也僅得其法。若要計算,窮一生之力,也是不可,又過數百年,借機械之助方得隨心所欲。

  又過三四月光景,梁蕭身體痊癒,心道:「這些年我只顧鑽研算學,武功盡數荒廢了,只怕終此一生,也不及蕭千絕了。」他解不出「天機十算」,已不做「太乙分光劍」之想,何況當年擊掌為誓,即便花無媸願意傳他,他也無臉再學,一時心生淒涼:「我已盡力而為,但天資止於此,想來爹爹黃泉之下也不會怪我。唉,我自忖不笨,那九道算題也難得出奇,無論放到哪本算經上,都是壓軸壓卷的題目,但我也一一解了。以我的本事,第十道算題根本是無法可解。曉霜說得對,世上無十全之事。」

  這些日子,花清淵初時常來看望,但都來去匆匆,愁眉不展,似有許多心事。梁蕭好轉之後,他來得更少了。而花曉霜從那日之後再沒來過。梁蕭呆了兩日,煩悶寂寞,生出些走動的念頭。他這些年只在天元閣與石壁前來回,許多地方都沒去過。

  步出房外,梁蕭恍恍惚惚行了一陣,竟然鬼使神差又到了石壁之前,不禁啞然失笑,拍著石壁忖道:「終究還是放不下。不過,曉霜說得對,如今算不出,來日難道算不出來?但若是死了,連來日也沒有了。」他這樣一想,心中豁然開朗,抬眼看去,只見遠處「兩儀幻塵陣」運轉不休,頓時心頭一動:「當年我困於陣中,任人擺佈。如今我通曉周天萬象,陰陽易理,還會被困住麼?」想到這裡,有心試試,細觀陣法,只覺一目了然,走進陣中,仿佛行於曠野,進退自如,心頭真有說不出的舒暢愜意。

  他四顧石像,想起當夜所悟的武功。這些年除了偶爾靜坐煉氣,倒是未加砥礪,而且一夜工夫,只學會了百十尊石像的功夫,其他石像都未來得及揣摩。當下伸展手足,練起以前那套「大賢心經」,哪知這一練之間,心中竟又電光石火般悟出許多前所未有的妙諦來,一時大感驚怔,再瞧石像,只覺所想所悟,與當日相較,何止高明了十倍。

  其實道理十分簡單,天機宮的武功以數術為根基,花流水武功縱然厲害,但無法脫離這個根基。若是花元茂發現石像之謎,也必然成為一代高手。只是他醉心算學,對武功興致缺缺,但也因此留下許多精妙演算法。梁蕭若非得他法意,哪能在區區五年時光解出九道算題。

  梁蕭越是揣摩,越覺這些石像奧妙無窮,當下沉迷其中,日日呆在陣裡,參悟石像武功。

  數月時光一晃而過,梁蕭將八百聖賢像盡數練完,忽地發覺:原來石陣還有若干奧妙,僅看石像,彼此間總有些無法貫通,須得將石像在陣法中的方位變化融入武功之中,前招後式方得天衣無縫,發揮極大威力。他悟到這點,對這立像前輩的智巧端的佩服萬分。

  兩儀幻塵陣以天機三輪帶動,由此也生出九般轉法,交替變化。梁蕭由這陣法運轉,變出一套身法。他將這身法練了數日,這一日跨出一步,忽地想道:「這一步如以九宮之位變化,或許更是巧妙。」想罷,他重新邁出,哪知本該四步的路程,卻被他一步走完,一時大為震驚,驀地想起一門功夫來。

  梁蕭幼時雖頑劣好耍,但記性極好,有過耳不忘的本事。那一日,梁文靖講述「三才歸元掌」的精義,梁蕭雖未刻意去聽,但仍記下大半,此時細加回想,竟還記得兩三成。當時他聽父親講解,全然不知所云,眼下略一思索,便覺況味無窮,當下就地畫出九宮圖,依文靖所言,推演了半個時辰,便傾盡「三三步」的奧妙;然後再以「三三步」為根本,依次推演出「四四步」、『梅花步』、『天罡步』、『大衍步』、『伏羲步』,一直推到「九九歸元步」,方才窮盡,梁蕭心中驚訝:「天下竟有如此步法,較之這石陣身法,似乎還要厲害一些。可惜我雖知其義理,但功力淺薄,無法走到九九歸元的地步。」

  他解到這裡,只覺心胸舒暢,一時興起,走出石陣之外——但見茫茫煙水間,數葉「千里舟」盤旋往來,正撒網捕魚,舟子們悠然自得,以漁歌遙相唱和,清揚歌聲穿雲破空,響徹湖上。

  梁蕭聽了一會兒,抬頭向兩壁看去。只見山崖上兩行巨字依然如故:「橫盡虛空,天象地理無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豎盡來劫,河圖洛書無一可據而可據者皆空。」

  梁蕭心中反復吟詠,驀然有悟:「所謂豎盡來劫,說的是逝者已矣,將來之事無人說得明白。河圖洛書未卜先知,皆是虛妄;所謂橫盡虛空,指的是天上地下變數甚多,沒有任何事物當真可以依恃,能夠始終依恃的唯有自我。這豎盡來劫,橫盡虛空,不就是說:蕭千絕雖然看似不可戰勝,但將來也未必不能勝過,但勝他的關鍵不在別人,只是在我自己。可惜我這五年來,只想著學別人的劍法,熱臉盡貼了冷屁股。哼,難道我就不能憑一己之力,練出打敗蕭千絕的武功麼?」想到這裡,他陡然看見一個嶄新的境界,豪氣頓生,禁不住哈哈大笑。這一笑,方覺自己嗓音粗了不少,再一摸嘴唇,細密絨毛微微扎手,原來忽忽五年時光,已讓垂髫童子長成了英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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