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Ⅵ | 上頁 下頁 |
六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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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晴忽地轉過頭來,盯著穀縝,笑眯眯地道:"谷笑兒,你叫我什麼?再叫大美人可是不對的。"穀縝笑道:"對,對,我該叫你大掃……把……"姚晴聽到"掃"字,只當他叫自己大嫂,不覺心花怒放,誰知穀縝加了個"把"字,詞文全變,氣得她飛起一腳,自然又被穀縝避開了。 說笑一陣,來到艙室,谷萍兒正和桃紅,萼綠張羅酒菜,眾人坐下,暢敘別情,無所不談,穀縝惟獨不談東島,陸漸等人也不好多問。穀縝笑道:"戚將軍,你我久別重逢,我送你一個見面禮如何?" 戚繼光笑道:"好啊,送什麼呢?"穀縝從身邊拿起一個紅漆木盒,笑吟吟送到戚繼光面前,戚繼光展開一瞧,面色微變,原來匣中竟是一個人頭,看其髮式,竟是倭人。 陸漸心中好奇,探頭一瞧,不由得脫口叫道:"倉兵衛……"原來這人頭正是鷂左倉兵衛的,不想天柱山一別,再見之時已是一個死人。穀縝哦了一聲,說道:"他叫倉兵衛麼?不過他還有個小名兒,叫做倉先生。他被戚將軍打敗之後,盤踞一個海島,想要繼續作惡,不巧被我遇上,將他輕槍收拾了,又聽說戚兄要進北京,特意送來,作為見面禮。" 戚繼光望著人頭,哈哈笑道:"好,好禮。"陸漸卻不由想到東瀛往事,不覺心中淒涼。 穀縝又笑道:"戚兄,大哥,入京之期尚遠,我來提議,大家海路進北京如何?"話未說完,姚晴已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戚繼光與陸漸對視一眼,笑道:"朝廷海禁才松一些,你這奸商就來犯事,也罷,左右還有些日子,若是大家都無異議,我也捨命相陪吧。" 當下穀縝掉船順江而下,出了吳淞口,轉舵向北,眾人日日喝酒閒聊,其樂無窮。 是日,經過山東文登營時,陸漸,穀縝談到環遊世界的光景,多說異國風物,戚繼光聽到精彩處,擊節嘆息,又聽說西國水師強盛,火炮犀利,不由得心生幾分愁意,起聲來到船頭。眺望海邊城樓殘垣,遠近炊煙,聽著軍營中笳聲跌宕,不由得詩心陡發。朗吟道:"冉冉雙幡度海涯,曉煙低護野人家。誰將春色來殘堞,獨有天風送短笳。水落尚存秦代石,潮來不見漢時槎。遙知百國微茫外,未敢忘危負歲華。" 穀縝一旁聽到,點頭道:"忘戰這必危,倭寇雖平,北方韃靼尚且強盛,西方諸國亦有中興之勢,為將者,國家之爪牙,不可懈怠啊。" 戚繼光微微一笑,說道:"我此去京師,或許要去邊關防韃靼,日日騎馬,日子一久,或許會想到這乘船廝殺,平靖四海的日子。"穀縝笑道:"其實依我來看,這大海也是一匹好馬。" 戚繼光拍手道:"此論甚怪,戚某願聞其詳。"穀縝笑笑,指著大海,朝聲道:"這茫茫大海,不就是天公的坐騎麼,世間凡馬,若論馴服,誰能及它,若論狂暴,誰能及它,若論奔騰萬里,誰又能及它?所謂舟船,不過是這匹神馬的鞍韉罷了。若騎凡馬,何足道哉,熱血漢子,若要騎馬,就當騎這天公之馬!" 戚繼光哈哈大笑,贊道:"快論,快論,今日一敘,足慰平生。"說罷大笑一聲,轉回艙中去了。 一時間,船頭只剩陸穀二人並肩而立,眺望大海。陸漸忽道:"東島"穀縝擺一擺手,笑道:"別提東島,從今往後,武林中再無這個詞兒。"陸漸漸一驚,問道:"什麼?"穀縝笑笑,說道:"大哥,你還記得我當年在海甯觀海樓說過的話麼?我當時就說了,我跟別人都爭輸贏,唯獨跟你,我便不爭。" 陸漸沉默半晌,說道:"東島解散了麼?"穀縝道:"不錯,我用兩年工夫,做的就是這件事。"陸漸激動起來,大聲道:"東島是令尊一聲心血所聚,你怎麼能說散就散?" 穀縝搖頭道:"一生心血?其實都是他看不開。三百年前,東島就不曾有,後來是有了,卻多出很陡恩怨仇殺。這東島還在一日,東島西城就不斷糾紛,這又是何苦來哉?" 陸漸道:"有你我二人,怎會有什麼紛爭?"穀縝笑了笑,淡淡的道:"倘若你我都死了呢?"陸漸一怔,不禁默然。穀縝笑道:"葉梵等人想要報復,不過是打著東島的招牌,逼我就範,如今我走了,招牌也砸了他們力量小無可小,這報復的心也沒了。"說到這裡,他不覺輕輕歎口氣,"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吧。" 一時間,二人目視蒼茫大海,許久也說不出話來。 又過幾日,將至塘沽,是夜,穀縝設下豐盛筵席。秦知味親自掌勺,佳餚美味,妙不可言,酒喝了一壇又一壇。姚晴一時歡喜,也喝了不少,竟與穀縝反串著唱起《西廂記》。姚晴扮張生,谷萍兒扮紅娘,崔鶯鶯卻是谷縝,姚晴唱得英姿颯爽,不讓鬚眉,著實可圈可點。到了谷縝時,只聽他捏著蘭花指,妖嬈唱道:"懨懨瘦損,早是傷神,那值殘春,羅衣寬褪,能消幾度黃昏,風嫋篆煙不鄭安全帽,雨打梨花深閉門……"谷縝原本俊美,此時刻意扭捏,手揮目送,真個神嬌意媚,更賽女郎。在座眾人無不絕倒。姚晴笑倒在陸漸身上,捂著肚子,直叫"哎喲,陸漸救我,哎喲,陸漸救我。"哪還有力氣再往下唱。 這麼胡鬧一晚,次日清晨,海船靠岸。穀縝將眾人送到岸上,笑嘻嘻望著姚晴道:"大美人兒,這大嫂二字麼,我是絕然不叫。但你新婚大喜,我因故未能來賀,實在有點兒抱歉,為表歉意,我送你一樣物事可好?" 姚晴將白生生的纖手一攤,笑道:"好啊,拿來。"穀縝將手一伸,從施妙妙手裡接過一個數尺見方的白玉匣子,送到姚晴手裡。姚晴接過,大不客氣,展開一看,忽地失聲叫道:"財神指環……" 陸漸亦是變色,定眼一瞧,那玉匣中果然躺著一枚碧玉指環,環上三縷血紋,分明可見。指環之下,放著一疊文書,看起來像是帳簿。陸漸驚道:"穀縝你這是做什麼?" 穀縝歎了口氣"徐徐道:"我一生極少負人"惟獨欠了艾伊斯一條性命,她做夢都想要這枚指環,我逞強好勝,直到她死也沒給她,實在是我生平大憾。大美人,我所見女子,只有你最象她,我將這枚指環連著中土財富交到你手裡,以你的才幹,必然不會叫我失望。" 姚晴拿著玉匣,有些怔仲,皺眉道:"臭狐狸,這禮物未免大了些"況且聽陸漸說,東島散了,你又讓了財神,將來豈不是沒了事做?" 穀縝哈哈大笑,押運手道:"哪會沒有事做?我在潛龍上不是得了麼?我已立下志願,非將圖中大海一一走遍不可。這麼縱橫七海,又豈會沒有事做。"眾人聽得無不動容,戚繼光脫口贊道:"好志向。" 姚晴卻叫道:"臭狐狸,你只顧自己逞能,就忍心讓妙妙陪你受苦麼?"谷縝與施妙妙含笑對視,施妙妙半似歡喜,半似無奈,歎道:"姚家妹子,只要他喜歡,我又怎會覺得苦呢?"姚晴一愣,流露悵然之色。谷縝深深望了陸漸一眼,笑道:"我就去啦,大哥,好好保重,也,也好好照顧我媽……"陸漸聽得胸中酸楚,澀聲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穀縝略一沉思,搖頭笑道:"我也不知道。" 說到這裡,他舉頭望天,驀地縱聲大笑,攙著施妙妙,且舞且歌,走向海船。歌聲清亮,縈繞海畔:"棄微名去來心快哉,一笑白雲外,知音三五人,痛飲何妨礙,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錨起,帆張,東方一輪紅日,噴薄出海,那艘船向著太陽升起處越駛越遠,陸漸驀然間按捺不住,飛奔起來,一直奔入海裡,海水齊膝,始才驚覺。可那面白帆去得更快,冉冉沒入紅日深處,就像一片遠去的雲彩。這時候,陸漸身後飛來幾隻鳥兒,啁啾婉轉,盤旋相逐,可是啊,這些早晚覓食的鳥兒,又怎會懂得白雲的無心呢? (全文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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